网络时代的语言,有时凝炼得像是暗语,每个字都认得,连在一起却看不懂,让我们这些上了点年纪的人如坠五里雾中,如“不明觉厉”“喜大普奔”“人艰不拆”等等,它或许能够在同龄人中博得会心一笑。
我不知道这样的网络缩略语能否长久,我只知道过去讲语言的简洁凝炼可没有这么戏谑,而是一种很高的境界和追求,既要求表辞达意的晓畅,又要求品味无穷的隽永,这可不是容易做到的。事实上,越是词藻丰富的大作家,越是对此敏感和着迷。
短篇小说圣手契诃夫,有一次对蒲宁说,描绘大海通常是非常困难的,可他在一个学生的笔记本上看到这样一句描写海的话:“海是大的”,他觉得这句话非常好。蒲宁就此评价说:契诃夫“正是带着对事物的最高的简朴和不断的渴求而觉得它是‘非常好’的”。
按说简单陈述事实的语言应当是远离诗的。乔治·索罗斯就曾用最简单的句子来做他的哲学论证。因为他不仅是一个金融大鳄,还是西方著名哲学家卡尔·波普的学生。他举例说:“让我们来看看下面这个表述:下雨了。如果天空真的在下雨,那么这个表述就是真实的。”他想说明的是,真正的现实与我们理解中的现实常常不尽相同,因为思维与现实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只有当思维和现实相分离时,才有可能形成与事实相符的命题,简单陈述事实的真实判断不受主观干扰。
但事实上,文字原汁原味的主观感受,即使简短,有时也能不可思议地绕过种种复杂的思路,不期然地给人猛击一掌,击中心扉,耐人寻味。
美国学者艾温·辛格回忆说,他在巴黎参加过一个诗歌朗诵会,谁都可以上台朗诵,一位女士即席背诵了一首只有两行的诗:“下雨了,/这真奇妙”。当时大家都笑了,因为这不像诗。没想到多年来这两行诗一直忘不了,他越来越感到这首诗“恰当地表达了一个人对单纯的存在的惊讶。它没有告诉我们那场雨是不是温暖的、柔和的,是急如河泻的大暴雨,还是盛夏激动人心的雷阵雨。这首诗只是说,下雨了。不过,如果一个人能够从平凡的事件中发现它本身的不平凡之处,那么短短的两行诗就足够了。要是我们被告知,雨是如何如何让我们感到愉快,这件短小精悍的艺术品的魅力,就要大打折扣了。”
为什么索罗斯眼中一句简单的事实判断句,一加上“这真奇妙”的感叹,就变成了一首令人难忘的小诗呢?也许,有时候,越是简洁的表达,就越是一语中的,包含了惊人的普遍性,但它不是那种理念化的冷却、浓缩和概括,而是隐而不显地保存了生命原初的热烈体验,“我思故我在”的诗意。正如海德格尔指出过的,经验的简朴性同时就是神秘性,在使概念转回到直观的过程中,到处充满着神秘。他甚至对讲台进行直观时,也会对“我在,我面前的世界在”感到神秘和惊奇。
所以,语言的凝炼并不等于格言警句,也不同于硬生生的缩略语。因为语言如同一个双声道,既要负载信息,又要渗透情感,只有两者兼具而又辞浅意深的表达,才能够返朴归真,经得起琢磨。张爱玲的《小团圆》中:“雨声潺潺,像住在天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下雨不来。”其中包含了什么微言大义吗?没有,只不过是日常生活的抒写,却成为了经典名句,历来为人称道。因为作家仅仅用了23个字,既描写了物境,又吐露了心境,甚至不著一字,尽显幽怨缠绵之情。这不就是让我们为之着迷的语言艺术的力量吗?这种优美的力量,较之任何陈词滥调、高头讲章都更为长远,更为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