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专书词典的编写始于20世纪50年代,后来陆续出现了围绕《诗经》《世说新语》《水浒传》《红楼梦》《三国演义》《金瓶梅》等著作编写的词典,这些词典的编写极大地推动了我国辞书事业的发展。徐复岭先生的《〈金瓶梅词话〉〈醒世姻缘传〉〈聊斋俚曲集〉语言词典》(以下简称《词典》),作为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2018年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作者耗时27年,以近八十岁高龄完成了三部著作的词汇研究,可谓“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这是我国首部拓展型的专书语言词典,是近年来近代汉语词汇研究的又一部力作,这一开创性的工作具有特殊的学术价值和资料价值,相信《词典》的出版必将给近代汉语词汇研究和大型语文词典编纂提供更多的借鉴。
一、收词针对性强
《词典》在收词方面表现出很强的针对性。正如《词典》“凡例”所言:“本词典收词立目主要参照《现代汉语词典》和《汉语大词典》。两词典未收入的条目或义项是本词典收录释义的重点。已收入的条目或义项本词典原则上不再收录,但其中的方言条目或在某些方面有待完善、改进的条目,本词典收录。”《词典》收录了较多的方言词语,对大型工具书的编纂起到了补证的作用。如第497页【棉花套(子)】条:“棉衣或被褥等里面的棉絮。《聊·寒》三:叫人剥下鞋来,带出来许多棉花套子,才露出了一双金莲。又:鞋里都是棉花套。”同页【棉套】条:“义同〖棉花套〗。《醒》七:夹袄夹裤从新拆洗,絮了棉套。”《汉语大词典》收录了“棉套”“棉花套子”,但只是简单解释为方言词,并没有给出书证,实际《醒世姻缘传》和《聊斋俚曲集》中就有用例。又如“受用”(用,轻声)一词,《汉语大词典》引《红楼梦》和现代作家茅盾小说的用例,释为“舒适”,欠妥;《词典》释为“舒服;自在”,更为确切恰当。类似的还有《词典》中的“巴棍”“查儿硬”“拿腿”“女招”“误误挣挣”等方言词语,《汉语大词典》均未收录。
方言类词典在收词范围上学界存在两种不同的意见:一种意见认为,方言词典应收录本方言有鲜明地方特色的词语,和普通话形、义差别不大的词条缺少方言味儿,可不收。另一种意见认为,作为方言词典,对于日常应用的词语,不管它们是否跟普通话相同,都应加以收录。《词典》虽然着重收录一些方言词语,但毕竟不是专门的方言辞书,它在收词方面采用的是第二种意见。《词典》共收录包括方言词在内的13000余条词语,有些词语虽然使用范围很广甚至属于通语的词语,但也收录到《词典》当中,例如“汉子”“燎”“四色礼”等。
二、释义准确度高
蒋礼鸿先生曾经说过:“单独看一个词就不容易知道它的意义,得花一些归纳整理的工夫,才能把这些口语的词义弄清楚……都是要从不止一个例子来看它们的联系会通之处才能得出结论来的。”在这里蒋礼鸿先生提到了训诂学上常用的一种方法,就是排比归纳法。排比归纳法在训诂学上是一种常用的方法,尤其普遍应用在方言古语词的考证与研究中。旁证作为“主要证据以外的证据”,虽与主证无直接关系,但经过用例比较,对得出正确结论具有积极的引导作用或决定性作用。《词典》充分运用排比归纳的方法以及旁证资料,将《金瓶梅词话》《醒世姻缘传》《聊斋俚曲集》中的语料对比参照,互为证明,避免了孤证带来的主观臆测,提高了释义的准确性。
例如第67页【不是话】条:“不对劲儿;形势不好。也作‘不是话头’。《金》三三:那老者见不是话,低着头,一声儿没言语走了。《醒》十九:狄希陈见不是话,撒开腿就往外跑。”两书例证互相对比,得出正确的解释。白维国先生《金瓶梅词典》将“不是话”解释为“说话暗含讥讽;话中带刺儿”,对照《醒世姻缘传》用例,可知白释不确。
词义和语言一样是约定俗成的,是社会性的,但是每个人对词义的理解是有差别的。作为工具书,对词义的解释应该是词所包含的社会共同的意义,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当然,受到语境的影响,词义会发生变化,产生临时意义,这些意义是词典上所没有的,词义的复杂性、灵活性恰恰体现在这里,同时语境对词义的解释也会起到干扰作用,于是出现了望文生训、主观臆测的现象。这就使得排比归纳的方法越发显得重要。
“顺袋”一词是近代汉语中的一个常用词,《金瓶梅》《红楼梦》《醒世恒言》《初刻拍案惊奇》中用例颇多,从这些用例中可知,顺袋内放的不仅有钱钞还有杂物。但是许多辞书对该词的解释不够精确:《中国古代名物大典》释为“盛钱钞荷包”,释义偏狭;《汉语大词典》释为“古代一种挂在腰带上盛放物品的小袋”,释义又过于宽泛;《红楼梦大辞典》释为“衣服小襟上和衣服缝连的一个口袋,因为在右边,右手顺着大襟里面伸手就可以拿到袋内的东西”,释义中所谓的“搂起衣底”“顺着大襟”均为增字而训,“和衣服缝连”云云也是想象而为。《词典》释为“一种系在腰间的精巧小袋,用来盛放零星钱物”,相较而言,释义更为准确。
三、异形词集中释义
异形词是理性意义、色彩意义完全相同而书写形式不同的一组词,对于语言的使用一般不会造成不当影响和理解上的偏误。随着普通话的普及和汉语规范化的实施,异形词使用的频率呈现出下降趋势,但是由于历史的原因,古代文献典籍中存在大量的异形词,将这些词集中加以辨识归类,对于准确理解古籍、推进语言的规范使用具有积极意义。《词典》通过排比归纳、集中对比的方法,对三书中的异形词作了很有意义的梳理,同时也确保了释义的准确性。
《金瓶梅词话》第十二回有“纷纷的”一词:“[西门庆]说着纷纷的恼了,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飕的一马鞭子来,打的妇人疼痛难忍。”对于该词,白维国《金瓶梅词典》释为“形容恼怒”,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释为“气愤的样子”,二释均未中的。《聊斋俚曲集·磨难曲》第二十九回有“啡啡的”一词:“金总兵气的啡啡的说:‘你敢合我斗兵器么?’”西门庆与金总兵均因生气而呼吸急促,呼哧呼哧地喘气不止,“纷纷的”和“啡啡的”即是形容此种情形的,二者使用环境和表达的意思均相同。《词典》将二者列为同词异形,释为“形容因生气或疲累而呼吸急促的样子;呼哧呼哧地”,十分确切。
异形词集中处理不但对正确释义很有帮助,而且具有勘误纠错功能。例如《词典》第303页【酣酣儿的】条:“形容醉意深。醉醺醺的。《金》六一:李瓶儿睡在床上,见他吃的酣酣儿的进来。(异)憨憨的。《金》三九:你看他醉腔儿!恰好今日打醮只好了你,吃的恁憨憨的来家。《醒》四四:老田夹着一匹红布,吃的憨憨的,跟着送到狄宅。”同页【憨憨的】条:“见〖酣酣儿的〗。”同是“憨憨的”,《汉语大词典》释为“痴呆貌;质朴貌”,误甚;上海古籍出版社《醒世姻缘传》黄肃秋校注本释为“形容吃酒后醉醺醺、傻乎乎的样子”,亦有误。该词实际应作“酣酣(儿)的”。《词典》将“酣酣儿的”与“憨憨的”作同词异形处理:“酣酣儿的”作主条,见词名义,释为“形容醉意深;醉醺醺的”;“憨憨的”作副条,附于主条之后。不仅释义确切,也暗示“憨憨”实为“酣酣”的借字或白字。
四、方言词处理得当
方言词的大量收录是《词典》的一大特色,而方言词在读音上会与普通话有所不同,具有很强的地域性。针对这种情况,《词典》给读音比较特殊或不同于普通话的词语单独标注了汉语拼音,读者由此可以了解方音的特点甚至古音的声韵调情况,了解方言与标准语在语音上的分歧。同时,《词典》还给大部分区域性很强的词语标注了使用区域,使读者能够更为清晰地了解某些词语的方音特点和使用范围。在这一点上《词典》要优于其他专书词典。
如《词典》中【撇】标记了四个读音,其中第46页bì(把刀在皮、布或缸沿儿等物上反复蹭磨使锋利)、第51页biē(借作“别(bié)”。长形物放进或挤入另一物体中;插)、第558页piē(①扔;抛;丢。②弃置不顾,离弃亲人;遗留),均为方言读音,与普通话音义有别。《金瓶梅词话》第十四回:“玉楼在席上,看见金莲艳抹浓妆,鬓嘴边撇着一根金寿字簪儿,从外摇摆将来。”此例方言发音即为bié,“插”义,白维国《金瓶梅词典》注音piě,释义为“垂、斜坠”,音义均欠妥。同时,读bì音的“撇”还注有“今山东济宁、菏泽、聊城和安徽绩溪话有此义”,读piē音的“撇”的两个义项还分别注有“今甘肃兰州话有此义”和“今山东菏泽、济宁、桓台、青岛话有此义”,使读者大体知道了有关词义的使用区域范围,信息量更丰富。
徐复岭先生不顾年事已高,几十年如一日,钻坚研微,深稽博考,对学术研究的执着与不懈令人敬佩。相信《词典》作为专书词语研究的最新成果,不但对近代汉语词汇研究具有推动作用,对汉语词汇史研究、语文工具书编纂也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和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