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科幻电影《流浪地球》大热,观者有褒有贬,褒贬两派态度鲜明,以至于水火不容。因为去年出版了《如果末日无期》,跟着沾光,众多媒体采访,问我对电影《流浪地球》的看法,对正热映的《阿丽塔》的看法,对中国科幻电影科幻文学的看法。仿佛写了一部科幻小说,对此就有了发言权。而我实在没有发言权,只不过,跟着蹭热点,如果能多卖几本书,也是我乐意的。对于科幻小说创作,我想得并不是太清楚,写作《如果末日无期》,并未觉得是在写科幻小说,甚至颇为担心被归在科幻小说里,于是自命名为“未来现实主义”。我的本意,无非是借科幻之売,装我的“生命观”上市。有读者表示,读时过瘾,读完却不太懂,问我想表达什么。一部长篇小说,尤其是承载作家“生命观”的长篇小说,大抵是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的,否则就用不着写成长篇了。还有读者问,《如果末日无期》是“硬科幻”还是“软科幻”?我也不知如何分,只好笑着说是软硬兼施的科幻。或者,在我的分类里,于“硬科幻”“软科幻”外,另有一种分法,我愿将其称为“宇宙流”和“生命流”。而我,写的是“生命流”。
《流浪地球》,在我的分法里,属于“宇宙流”。观者之所以褒贬两极,贬的观众,基本上是拿一把“生命流”的标尺,衡量一部“宇宙流”的电影。解释下我所谓的“宇宙流”和“生命流”。“宇宙流”是日本棋手武宫正树所创的围棋布局作战法,借用在此,我将那些着力描写高科技背景下宇宙星际间战争与和平的影视文学作品归为此类,至于这高科技背景是否如“硬科幻”一样符合科学常识倒不重要。这类作品的代表,是一大批超极英雄主角的科幻电影、灾难片、科学狂人片,如《星球大战》《火星救援》《异形》系列、《阿凡达》《生化危机》以及正在热映的《阿丽塔》等,当然也包括《流浪地球》。这类电影场面宏大,重视特效制作,人物相对类型化扁平化,善恶两极、缺少深度,故事情节简单,有类式的结构。观众追求观影时的感官刺激,着迷于其对宇宙法则的绚丽想象,并不追求获得深刻的生命体验。此类电影所谓的深刻,大体停留在心灵鸡汤层面。
“生命流”的科幻电影则截然相反,“生命流”不追求宏大场景而重视对生命本质的探索,对时间的迷恋甚于空间,并追问老掉牙但却至今无解的哲学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代表作如《这个男人来自地球》,全片没有特效,整个故事在一间小房子里展开,但其对人类文明的书写,对存在本质的探究,以及对宗教的思考与批判却入骨三分。另外还有《蝴蝶效应》《她》《铁人浮生记》等,“生命流”因为对生命本体的关注,多呈现苍凉悲怆的底色,人物内心层次丰富,有着漫长的时间跨度,如《这个男人来自地球》的主角活了数万年,《铁人浮生记》的主角也在漫长的时间里追求获得肉身,《蝴蝶效应》试图回到过去改变命运却一次次陷入命运的分岔迷宫。这类作品重视原创,不像“宇宙流”的电影有套路,即灾难(人为灾难或自然灾难)来临,超级英雄带领人类战胜灾难的模式。“生命流”的科幻叙事超脱于此类模式之外,艺术家不过是借科幻手段来审视我们身处的世界,审视人本身。他们关注的不是宇宙,而是生命。如上所述,《流浪地球》当属“宇宙流”的电影,当我们用“生命流”的标准,来要求“宇宙流”的《流浪地球》时,会难以忍受其价值观和人物行为逻辑的混乱。这并不是电影本身的问题,而是观众标尺的问题。当然,将二者结合的佳作也有,如《星际穿越》,但此类作品当属凤毛麟角。
刘慈欣说中国科幻文学最大的问题,是科幻性有余而文学性不足。其实也不尽然,他指的大约是属于“宇宙流”一类的科幻文学作品,此类作品,本来就不以追求经典文学性为己任。实际上,就我有限的阅读,国内一批严肃文学作家创作出来的科幻文学作品,在文学性上有着较好的表现。比如王秀梅、王威廉、杨映川、李宏伟、黄孝阳、奚榜等,这批作家,大多并不认为自己创作的是科幻小说,王威廉声称他写的是“科技现实主义”,黄孝阳提倡的是“量子文学”,李宏伟也“视自己为现实作家”,我则提出了“未来现实主义”的说法,杨映川迷恋“精分叙事”等等不一而足。事实上,无论这些作家如何声称自己的作品不是科幻文学,也无论他们的作品具有怎样的硬派科幻色彩,这些作家的作品都具有“生命流”的美学特质。这样分析,并非区分“宇宙流”“生命流”孰优孰劣,就像我们无法轻言金庸、莫言谁高谁低,各自的艺术追求不同,但真正的大师却殊途同归,最终都能达到经典的高度。
厘清了这个问题,跳出“软科幻”“硬科幻”的分类,再来谈科幻文学科幻电影,才不至于鸡同鸭讲。举个例子,还是《流浪地球》,如果让“生命流”的导演来导,关注重点可能不是地球流浪过程中遇到的险境,也不会出现超级英雄,仅仅是抽签决定谁留在地面等死谁获得在地下城生活的权力,就可以拍出一部有深度有现实感的电影来,当然,观众可能与木星大爆炸这样的特效制作无缘了。在“生命流”的创作者眼里,流浪的从来不是地球,而是地球上我们无可依靠的灵魂。创作《如果末日无期》,着眼点亦是如此。
一般来说,作家创作谈,是不太愿意谈构思过程或者方法的。关于《如果末日无期》,不同的约稿,创作谈,王顾左右而言他谈得实在太多,只好说点实在话。整部书,无非给出了各式各样的假设,诸如脱离肉身永生不老,诸如坠入虚拟世界为所欲为成为世间万物大主宰,诸如在时间轮回中活过了前世今生与来世,我让小说中的人物在人类梦想的未来世界里生活一场、经历一番,最后回到现实。这设计,不过是借鉴了《红楼梦》那“自叹无材补天的顽石到那富贵场中温柔乡走一趟,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大结构。只是,顽石不再是那多情公子,而神仙下凡的故事,也披上了虚拟现实的科学外衣,由梦入幻的幻境,变成了科幻之境。
这部书中的一切,皆源于“如果”二字,如果末日无期,并非真的末日无期,而是假设末日无期。如果日间是环形,并非真的时间是环形,而是假设时间是环形……如果……我要将人放在“如果”的世界里走一趟,且看看结果如何。如果时间不是一条线,而是环形,那么,我们生命中许多看似偶然的因素,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今天的选择决定了未来,但在如果的世界里,未来的选择同时也决定着今天,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如何认识生命本身?当人类尚在蛮荒时代,有无限自由,自形成社群,自由受到约束,权力也进行了不等分配,这之后,权力与自由成为难解的命题,因此人类一直未能远离战争、暴力与革命,并不断循环往复。由此,引发了第二个如果。如果我们的世界是虚拟现实,我们将如何定义自由?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存在,什么是虚无?当我们玩游戏时,我们觉得我们是真实的存在,游戏里的人物不过是我们操纵下的图影,我们如何知道,那些被操纵的图影就没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又如何能坚信,我们现在所谓的真实不是在游戏这中。如果我们不过是生活在游戏之中,该如何对待权力与自由,如何看待生命?我们该不该心存敬畏?人类社会的一切道德法律,人类的心理建设,基于一大前提:凡人皆有一死。因此,人类从未停止对永生的追求?如果人类真的永生,末日无期,我们还要如现在这般活吗?还要如现在这般为了权势与财富蝇营狗苟吗?我想象着人类获得了永生,想象着人类永生之后的活法,实则是在追问,如果我们抛开“凡人皆有一死”这大前提,是否可以触摸到“凡人皆应怎样活”的答案?电影《铁人浮生记》中机器人安德鲁用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勇气,终于获得了我们人类生而就拥有的肉身,而我在电影停留的地方进行了更深入的思考,我开始追问,我们人类是否真意识到这会死肉身之珍贵?我们会死的肉身,何尝不是造物留给人类的“霸格”。于是,《如果末日无期》中,扫地机器人“小真”终于拥有了肉身与灵魂,当她由程序(无意识亦无物)追寻肉身成为人类时,人类却在上穷碧落下黄泉追求脱离肉身束缚成为自由自在的“意识流(程序小真)”。如果,人类脱离了肉身的束缚,我们的灵魂在宇宙中,将要流浪去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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