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在地处喜马拉雅山东麓的不丹王国旅行时,亲眼见到过一个细节,令我感动和难忘:在不丹最古老的寺院岗顶寺附近,有一些青翠的山谷和湿地,每年都有成群的丹顶鹤在这里翔舞和欢歌。它们是不远万里,从中国的一些地区,甚至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飞越过喜马拉雅山,来到这里过冬的。为了避免误伤这些美丽和吉祥的飞鸟,岗顶寺周边所有的高压线和别的电线,都不从空中架设,全部从地下走线。这个看似细小的举动,却饱含着当地人对自然界那些弱小和无助的生命的怜惜与尊重。
曹文芳的长篇小说《牧鹤女孩》里也有一个类似的细节,结果却是令人痛心的:牧鹤女孩娟草搭救和养护的丹顶鹤黑水晶,有一天和雌鹤一起领着小鹤在空中练习飞行,一只小鹤正飞得起劲,不料“啪”的一声,一只翅膀碰到了空中的高压线,刹那间,小鹤翅膀烧得焦黑,从空中坠落了下去,从此永远不能在空中飞翔了……这个细节虽然同样令我难忘,但留给我的不是感动,而是痛心和忧虑。
《牧鹤女孩》是一支闪烁着天光水润的、清新的大自然奏鸣曲,也是一曲响彻长空、嘹亮激越的生命之歌,是献给善良和纯真的牧鹤女孩的一首赞美诗,同时也表达了作家对人类与自然万物相互依存关系的思考与期待。
主人公娟草身上闪烁出来的人性之光,让读者感受到了牧鹤女孩生命的单纯、坚韧和丰饶。这个在扎龙的苇林鹤声中长大的牧鹤女孩,拜一方水土之润泽,得辽阔天地之灵秀,她的善爱之心,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娟草从小失去妈妈,爸爸是一个勤劳、善良的牧鹤人,丹顶鹤的歌声和舞姿伴随她长大。她和一只只大鹤小鹤成了形影不离的亲密伙伴。那些可爱的小鹤,还有它们的爸爸妈妈,可是从来就不会教小女孩干什么坏事儿的,它们能“教会”她、唤醒她的,全是信任,是温暖的爱心,是默默的依恋和惦念。一直到娟草长大了、成人了,仍然把自己全部的爱与牵挂,都献给了丹顶鹤。最终,她甚至为了寻找一只到了夜晚还没有回来的丹顶鹤,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作家用大量的生活细节描写,呈现了娟草的善良、无私的大爱之心,写出了牧鹤女孩身上温暖、明亮的人性之光。这种美和光芒,足以照亮书中写到的、那些曾经伤害过无辜和无助的丹顶鹤的偷猎者的丑陋和迷失的灵魂。
虽然不能简单化地把《牧鹤女孩》视为一部“动物小说”,但是它在准确和完整地呈现丹顶鹤的各种生长习性、行为状态和生存故事等方面,都具备了一部动物小说应有的元素和艺术特征。因此也可以说,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不仅仅是牧鹤女孩娟草,还有伴随她走过短暂的一生的那些丹顶鹤。
齐齐哈尔的扎龙湿地,是辽阔的东北松嫩平原上著名的“丹顶鹤之乡”,每年春天,大批的丹顶鹤都会飞到这里的苇丛和沼泽地里,欢歌翔舞、生儿育女。小说一再写到随着一年四季气候的变换,丹顶鹤从扎龙迁徙到南方过冬的生命奇观。丹顶鹤是鸟类中的“寿星”,可以活到五六十岁。丹顶鹤鸣叫起来声音非常嘹亮,像在吹圆号一样,嘹亮的声音可以传到几公里以外。《诗经》里说“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指的就是丹顶鹤。丹顶鹤也喜欢过集体生活。小丹顶鹤长到一周岁时,就会被父母“赶走”,自己去独立地寻找伙伴,开始新的生活。那些被父母从身边“赶走”的小鹤,会很自然地聚集在一起,一起觅食、练习飞行,一起嬉戏和练声。这几乎也是一种成长奇观。等长到五六岁时,它们身体的各方面都成熟了,便会离开群体去自由地恋爱、结婚和生儿育女了。那时候,它们就不再是小丹顶鹤了,而是丹顶鹤爸爸或丹顶鹤妈妈了。小说里对丹顶鹤的生活习性、生存秘密和生命之美,既有充满想象力和拟人化的文学描述,又有真实和准确的动物行为常识的呈现。
《牧鹤女孩》也是一部“大自然之书”、一阕大自然奏鸣曲,尽情地抒写了对“万物有灵且美”的大自然的赞美与热爱,揭示了人类与大自然息息相关的相互依存关系。
娟草出生在牧鹤人之家,从小就在春天的苇丛鹤声、冬日的冰天雪地里长大。家乡辽阔而润泽的大地,丹顶鹤自由和辽远的歌声,赋予了她一颗充满灵性和善良的心。长大后,她像自己的爸爸一样,成了一个真正的牧鹤人。然后又来到江南的苏北盐城水乡,从事丹顶鹤培育和养护工作。这个牧鹤女孩成长中的每一步,她的全部灵性、心智与善恶观、是非感的获得,都与大自然、与“大地伦理”和“土地道德”息息相关。她美丽的心灵之歌、生命诗篇,就写在从扎龙到盐城、从北方到江南,这两片芦苇摇荡、鹤声悠远、大水润泽的土地上。大自然不仅是娟草和丹顶鹤的成长背景,也是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作者用了大量篇幅,描绘和渲染了南北两地一年四季中的自然景象,使全书自始至终不仅回响着一种辽阔的风声鹤唳,也飘荡着芦苇荡、湖水和湿地里的水草气息。作者倾力描写大自然,除了要写出大自然怀抱中万物有灵且美的特质,也意在让读者感受到人与大自然的相互依存关系,唤醒人们热爱、敬畏和保护大自然的良知与爱心。
清新、明亮的散文化的叙事风格,使小说具有一种“散文诗之美”。中国现当代文学里,大凡与水有关的小说,都有一种散文或散文诗般的美,例如孙犁写白洋淀的小说,汪曾祺写高邮水乡的小说,沈从文写湘西河流的小说。曹文芳是在苏北水乡长大的,与乃兄曹文轩一样,无论是成长记忆里,还是自己的作品里,都充满了芦苇和湖水的气息。由她来写水乡湿地和芦苇丛,写在这样的自然环境里长大的牧鹤女孩与丹顶鹤的故事,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主人公娟草和丹顶鹤的生命足迹所至的南北两地,两处背景,至少有一处,是作者从小就浸润其中的,如同一位诗人所说的,“我回到我的故乡,熟悉如眼泪,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所以她才能把这部小说写得如此清新、灵动和水气淋漓。加上女性文笔的细腻、清新与唯美,使得全书的语言更加散文化和富有抒情韵致。好的儿童小说,一定会有精彩的景物描写、心理描写、人物形象描写,等等。也许,正是这种散淡和清新的散文化叙事语言,与小说里不断出现的青青的芦苇丛、悠远的鹤声、润泽的水土……更相匹配,也更适合呈现丰富和细腻的细节,更能形成一种清新、悠长的文学韵味。这种韵味,也如那首感动过无数人的歌曲《一个真实的故事》的旋律一样,有一种淡淡的伤感,隐隐贯穿在《牧鹤女孩》整个故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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