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辰和、王庆谔、王铁盦”钩沉

    1948年，英国学者戴维·霍克思（DavidHawkes）来华留学，在国立北平大学中文系从游国恩治楚辞学。因听过一年唐兰的金石学课，便对古器铭文产生很多兴趣，并选购了一些吉金彝器拓本，后于1951年毕业时带归英国。这些拓本多数钤有“王氏铁盦藏三代器”“北平王氏铁厂藏三代器”“王庆谔藏鼎彝碑碣故迹遗文”“越千古绿”之印，但霍克思对王氏其人所知甚少。时隔四十六七年后，霍克思两次致函给掌故学家邓云乡，询问其所藏的金石拓片之上“都是谁的图章，收藏背景如何？历史情况如何”，并说“或者这位王辰和、王庆谔、王铁盦是个无名的藏者，也未可知”。虽然邓云乡所了解到和打听到的亦均有限，但却念念不忘，并在1996年写就的《英国汉学家霍克思教授》里说“我还记在心里，为他询问，但愿把这位‘王铁庵氏’早日问清楚”（《邓云乡集·云乡琐话》，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456—458页，Hawkes误作Howkes）。1999年，邓云乡以心疾去世，霍克思之疑便无人为之索解。而霍克思去世至今也将十年，读者或已忘却此事。

    今据相关史料看来，霍克思所说的“王辰和、王庆谔、王铁盦”并非同一个人，“王辰和”也应该是“王辰”之误。王辰（1909—1936），号铁盦，亦作铁庵、铁厂、铁广，北京人，近代金石学家、文物藏鉴家。1934年6月，与容庚、徐中舒、董作宾、顾廷龙、邵子风、商承祚、孙海波诸人发起成立金石学社，后名考古学社，并为第一期与第二期社员。1935年10月，编著《续殷文存》上下两卷，列为“考古学社专集第五”出版，书衣页由钱玄同以隶书题签，书名页由商承祚以篆文署耑，有于省吾及孙海波序，以及自序。

    《殷文存》是罗振玉专集彝器拓本所见殷人文字的著作，为学术界注意殷商金文之始。“金文拓本流传甚罕，搜求至难，罗振玉氏收藏吉金拓本号称最富，然观其所辑《殷文存》之书，不过七百馀器。方今殷器出土，日有所闻，而储于市贾及播诸海外者，往往求一墨本而不可得，心窃憾焉”（王辰自序），所以“北平王君铁盦重续之，所集墨本之富远逾罗书，而编次精审则或过之，盖君数年以来心力悉萃于兹”（孙海波序），《考古社刊》第三至六期“本社出版书籍”专栏亦对《续殷文存》连续推介：“昔罗振玉先生辑《殷文存》，得七百六十器，此书续补一千六百六十七器，可云巨观。”

    然以无器形图，只有尺寸说明，亦无释文，且有断限不严之病，故容庚谓“此书续《殷文存》而作，所收凡一千五百八十七器，附不知名器八十器，视《殷文存》倍过之，可知其搜罗之富。……诸器皆倒印，而器名之误，及重出者不少。至于周器而入之殷，断限不严，则《殷文存》已如此矣。而此书并误收战国时之八□左矛”（《商周彝器通考》，上册，哈佛燕京学社1941年版，第278—279页）。尽管《续殷文存》在断限以及编例上仍显不足，“如继此搜求有加，再补斯编之未备，则传古之盛业”（于省吾序），故其至今仍然是研究商代金文的重要资料之一。

    《续殷文存》致误之由，容庚的说法是“王君印此书时已卧病不起”（《商周彝器通考》，第278—279页）。1934年12月，《考古社刊》第一期刊《社员著作一览表》王辰条下著录《殷文汇》，注明“印刷中”（第56页），《殷文汇》当即《续殷文存》初定之名，此时王辰已然病重。1936年6月，《考古社刊》第四期有社讯说“社员王辰，号铁庵，北平人。青年劬学，著有《续殷文存》二卷，视罗振玉《殷文存》盖倍过之，其搜集之勤可知已。以四月廿四日卒于家，年二十八岁。失此良友，同人同深哀悼”（第369页）。容庚喟然而叹“书成而王君以廿五年四月卒，年廿八，以此书留姓名于世，悲夫”（《商周彝器通考》，第279页）。

    虽然说王辰以《续殷文存》“留姓名于世”，可记得其人的不多。《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丛书部）在著录罗振玉《楚雨楼丛书》时说：“《殷文存》二卷。……近人孙海波有《续殷文存之作》，堪为是书之继。”（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版，第81页）此条为谢国桢撰稿，其与王辰同为考古学社社员，却将《续殷文存》编著之人误记为孙海波，张冠李戴，更遑论霍克思与邓云乡了。至于“《续殷文存之作》”一句，《谢国桢全集》所收《雪堂所编丛书解题》则标点作“《续殷文存》之作”（第7册，北京出版社2013年版，第607页），当是。

    又王庆谔（1913—1943），字默存，又字越千，河北枣强人，近代金石学家、篆刻艺术家。其祖父王世祯，是个老读书人，工于欧体。父王端沣，字砚泉，学过医道，对中西医均有独到见解，育有五子。而王庆谔排行第三，幼得家学，后毕业于北京郁文大学，师从柯昌泗、杨锺羲、商承祚、赵世骏、溥侗，研治经史、金石、书画之学，精鉴藏，善书法，尤其以篆刻为擅场，“《印举》《字徵》翻殆遍，长刀短切味镌工，多识印人名”。其表弟刘廼中（1921—2015）是著名篆刻家，在回忆王庆谔时说“深忆越千兄……予从事金石篆刻，实获益良多，惜寿不永，甫交而立竟病故异乡”（《刘廼中艺事丛脞·诗文》，上册，吉林美术出版社2011年版，第87页）。王庆谔次兄王庆诏，字奉之，画学“新罗山人”华嵒，曾得到过周肇祥的赏识，也不长命，二十余岁便死去了。

    王辰与王庆谔（及王庆诏），有名当时，若使天假之年，其成就当不止于此，“不幸短命死矣”（孔子伤颜回语）。而今钩沉出来，虽说回应了霍克思及邓云乡之疑，但终究令人生起一种长太息与空相忆的感慨。斯人已矣，吾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