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梦》的三个面相

    《是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是80后作家张哲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它远离了家族史小说的宏大叙事，承继了《繁花》一脉城市文学的生活口吻，讲述了从1984年到2017年间一个移民家族的杭城生活。它是多面的，不同的阅读视角折射出不同的面相。

    如果说《繁花》已较《海上花列传》在方言上减轻了力道、在市井气上调淡了口味，《是梦》的文字则要更为清淡，刚够盛满有节制的情感。语言虽然方言化了，方言中却又分明夹着点文言。市井却又文人化的生活情状，读来余味回甘。《是梦》便是一篇杭州的“城风”，这当然与作者的气质相关，却也通连城市的气脉。

    人在家中，家在城中，《是梦》的空间向度是人、家、城的互动。一座杭州城便是一个坐标系，姜家三代的人生轨迹铺展其上，昭庆寺、宝石山、观巷、八卦田……一景一物一坐标，笑语愁肠总关情。作者巧妙地在章节间布置了一个中场，展出前人状写杭城景致的文墨或与之关联的掌故。正文写姜远和表弟老虎夜饭后散步闲聊，“索性走昭庆寺里街”；中场抬眼便见明人冯梦龙之语：“此时黄昏已绝，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竟将今时今地一下延展出几百年开外。前人记忆丰沃了城市记忆，城市记忆又返来厚重了今人记忆。昭庆寺虽陈迹不在，然地名犹存，想那城中之人来来往往，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便是人间一梦，梦也须留。就连那一席菜肴、一桌麻将也是值得留恋的人间，姜家人的勾稽多是在那一席一桌间完成的。想来，性格迥异的每个人聚成一家子，彼此羁绊出的大概就是人间有味吧！

    如果说金宇澄在《繁花》里重拾了传统的叙事节奏，像个说书人，《是梦》的技法则更为先锋，甚至是电影化的。一如要在杭州姜家人聚餐与北京姜远会友两个场景间切换，便写道：“天成举杯，皱眉抿了一口芒果汁，背后一只西洋雕花的大缸，水面上三四朵莲花，几乎以假乱真。”这分明是导演在运镜。又如描写环境时横幅上的标语，描写人物时大段铺陈手头的琐事，这些看似无意义的冗余的镜头，作者干脆借书中吴漾之口点明：“我更推崇那种细碎的、日常的小情节”。张哲是一位“导演型作者”，《是梦》恰似一部细碎的、日常的生活流电影，除引子外的正文皆以第三人称写作，哪怕对主人公姜远，也尽量待之以旁观者视角，使细腻的情感不至决口泛滥而只静谧地流淌着，却是静水深流。

    生活在时间中流转，《是梦》的时间向度是今与昔的交错，化用了混剪的电影手法，每一章都是一次今昔镜头的组接，每一个大时点下又有小时点的闪回，在时光的犬牙交错中交代和丰满每一个人物。《是梦》的一条线写2016年到2017年的现时，另一条线则倒叙2009年到1984年的往昔，33年的时间跨度便是主人公姜远的人生。当把线索捋清，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有姜家三代人的大事记，也有每个成员横生的小枝节；有生活的日常，也有人生的无常。长姐姜颂云故去，目睹遗骨归拢的小妹姜颂玫沙声对丈夫哭道：“赵一耀，我再也不同你吵了，人一辈子，最后都是一个空。”小弟姜天鸣身体有恙，妻子孟敏儿刻薄道：“哪个都可以生毛病，就是你姜天鸣不准，这么多年我付出的辛苦，我要你慢慢还给我”，可当检出了癌症，她在医院又默默地紧抓住天鸣的一只手臂。在人生大事面前，所有这些不从容都是亲情与人性的面相。

    姜家三代人各有时命，第一代服从调动从鞍山来到杭州，是迁徙的一代；第二代少时被唤为“北佬儿”，及至恋爱，与本地人结成半南半北的家庭，是融合的一代，在大时代的波涛中载浮载沉；第三代则是自小就有杭州人身份认同。

    《是梦》力图还原三代人，可归根结底是在书写姜远一代。1984年姜远1岁，此后的光阴里，5岁早慧的他被父母寄予厚望，14岁开始叛逆的他因成绩下滑让父母忧心忡忡，20岁与同伴们彼此慰藉的他已经开始忧虑青春将逝，26岁他放弃家乡安逸的工作北上求职，33岁重返杭州的他自嘲着自由职业者的身份，一转眼已到了2017年。姜远的来路是个缩影，80后城市独生子女或许都能从中照见相似的自己。

    如此说来，《是梦》是一本姜远们的成长史，也仍是一段有待完成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