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第一版于1938年问世时,我立即被它对一般艺术哲理的意义,特别是与现代艺术某些方面的联系所吸引。自从我们西方人熟悉中国文化以来,我们就知道中国人似乎超乎寻常地重视他们的书法。大部分人可能会根据学校训练的方法来解释这一特殊的现象,因为那正是我们以往对待书法的方法。从此出发,要写所谓的“好字”,就得遵循通用的规范,严禁各种怪癖,并尽可能写得像制版工人镌制的标准印刷体——“铜版字体”。只是在近年,某种“自由”才得到了学校的允许,甚至鼓励。此外,就是近年发展起来的斜体字,又名人文主义者“手稿体”的流行。这种字体有时被视为另一种形式的规范,就此而言,它与铜版字体毫无区别;但总的来看,它抒发了一种追求书法美的感情,因而更接近于中国人的书法观念。
在《中国书法的抽象美》这章中,蒋彝先生透彻地阐述了这一艺术的基本美学原则。它们实际上也是所有真正的艺术的美学原则。此外,中国书法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并不是一门孤立的、等级低下的技艺,而是中国人艺术生活中的一个基本组成部分。“简单地说,中国书法的美学就是:优美的形式应该被优美地表现出来。”而中国绘画的美学以及中国雕塑和中国陶器的美学也是如此。我要这样说,这是一条适用于所有艺术的普遍原则。
同时,它意味着艺术品不仅应该具备完美的形式,还必须富于有机的生命力。蒋先生写道,中国书法中,结构的主要原则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平衡,就像人体在站立、行走、舞蹈或者做其他一些充满生气的运动时保持平衡一样。“中国书法之美实质上就是造型运动的美,而不是预先设计的静止不动的形态美。”
一个书写下的汉字、一幅画、一件雕塑或陶器,何以表现这种“充满生气的运动”,这是我们无法完全解开的谜——它是艺术家心中的意象与借以“表达”或“投射”该意象的由肌肉支配的笔触间本能的契合。不管怎么说,它纯属个人的才能,它来自于持之以恒的实践和领悟,来自于精神的训练而不是体格的训练。只有寥寥无几的大师方能臻其完美。
第一次拜读蒋先生的著作时,使我特别感兴趣的是这一美学与现代“抽象”艺术的美学之间的相似之处。我之所以用“相似”一词,是因为现代艺术家普遍未能(用他们尽善尽美的作品)清晰地阐明他们的原理,因此,公众依然为这种艺术所困惑,甚至对其抱有反感。我相信,西方最优秀的抽象艺术家们正朝着正确的方向进行探索,像保罗·克利这样的大画家已经由充分理解抽象美而得到了启示。然而,大量的抽象画却属于“预先设计的静止不动的形态”,其中属于蒋先生对中国汉字的评价那样——只要任何一部分被安排错了,整体就会显得摇摇欲坠——的作品,实在是很少的。
近年来,兴起了一个新的绘画运动,这运动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中国书法直接引起的——它有时被称为“有机的抽象”,有时甚至被称作“书法绘画”。苏拉吉、马蒂厄、哈同、米寿——这些画家当然了解中国书法的原理,他们力图获取“优秀书法作品的两个基本要素:奉师造化,静中有动”(优秀的中国绘画作品也是如此)。他们虽然时而获得成功,但据我看,他们更多地受阻于粗糙笨重的西方绘画材料,或许也由于他们对每个汉字内含的本性并不熟悉所致。
蒋彝先生对一些微妙难解的问题阐述得既简洁又清晰。他那优秀的文笔也相当可贵。自从此书问世以来,蒋先生撰写了许多著作,大大地充实了我们的知识,不仅是有关中国艺术和文化的知识,甚至是有关于整个艺术和文化的知识。他是属于为数不多的帮助我们了解自己的外国人中的一个。
(作者为英国美学家、文艺批评家,曾任英国美学协会主席。本文为《中国书法》序言,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