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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8年12月26日 星期三

    文体和村上文体:作为译者的阅读

    林少华(翻译家) 《 中华读书报 》( 2018年12月26日   14 版)

        无需说,译者首先是读者,而且是非同一般的精读者。村上对此就别有心会。前不久他这样说道:“实际亲手把《了不起的盖茨比》一个词一个词认认真真译成日语,同单单读一遍相比,简直天壤之别。在自己心间的积留方式不同。小说的细部如淤水一样积留下去。而且,那样的沉淀细致入微地鼓舞着我,自然而然地刺激着我,把我推向前去。”

        是的,村上也是个相当不错的翻译家。除了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还重译了塞林格《麦田守望者》和雷蒙德·钱德勒《漫长的告别》,甚至以一己之力翻译了雷蒙德·卡佛全集。即使创作《刺杀骑士团长》期间还译了四本。但村上毕竟首先是小说家,翻译当中分外留意“小说的细部”。之于《刺杀骑士团长》,出场人物免色每天晚上用望远镜眺望山谷对面的房子灯光,就差不多挪用了《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相关布景:盖茨比每个夜晚都隔着海湾眺望对岸的绿色光点。一开始并非刻意挪用,随即恍然大悟:“噢,这不就是盖茨比嘛!”——不妨说是“自然而然刺激着我”的结果。

        我不是小说家,但我同样觉得单单读一遍和认真译一遍相比也有天壤之别。简直是两本书。这大概也就是读者之读和译者之读(此外或有学者之读、批评者之读)的差别。去年我译了村上春树最新长篇小说《刺杀骑士团长》,今年为了演讲和写评论又时不时重读。眼下正在赶译村上的长篇访谈《猫头鹰在黄昏起飞》(川上未映子问,村上春树答)。一年来固然也以同一方式读了译了其他书,如渡边淳一《失乐园》和谷崎润一郎《春琴抄》,但这里只谈村上这两本。

        我虽然不是小说家,但也搞一点创作,写一点散文什么的——之于兼写散文的译者的我,阅读村上这两本书当中积留在我心间的,首先不是小说细部,而是语言、语言风格以至文体。请看第一章开篇:

        那年五月至第二年的年初,我住在一条狭长山谷入口附近的山顶上。夏天,山谷深处雨一阵阵下个不停,而山谷外面大体是白云蓝天——那是海上有西南风吹来的缘故。风带来的湿乎乎的云进入山谷,顺着山坡往上爬时就让雨降了下来。房子正好建在其分界线那里,所以时不时出现这一情形:房子正面一片明朗,而后院却大雨如注。起初觉得相当不可思议,但不久习惯之后,反倒以为理所当然。

        周围山上低垂着时断时续的云。每当有风吹来,那样的云絮便像从前世误入此间的魂灵一样为寻觅失去的记忆而在山间飘忽不定。看上去宛如细雪的白亮亮的雨,有时也悄无声息地随风起舞。差不多总有风吹来,没有空调也能大体快意地度过夏天。

        《猫头鹰在黄昏起飞》这本书特别谈起这两段话。村上说这开头两段是某个时候早已写好的,没什么目的,突如其来。写完一直以“那年五月”为标题粘在电脑界面的一角置之不理。某日忽然心生一念:“啊,这么开头写文章好了!”写完半年时间里,“时不时掏出来修修改改,慢慢、慢慢打磨,看它能不能在自己心中存留下来。就像把一块黏土甩在墙上,看它是粘上还是掉下”。采访他的小川未映子听了有些吃惊,毕竟常见的是保存意念而不是留用某段文章。村上说他很少保存小说意念那类东西。“我是通过写文章来思考东西的人,所以写一定长度的文章这项作业是很重要的。姑且把一段文章写下来,再一次又一次修改。如此过程中,就有某种什么在自己身上自行启动——我要等待那一时刻。”这么着,加上突然浮出脑海的“刺杀骑士团长”这个书名,再加上类似聊斋志异的死而复生《二世缘》故事,这三个要素成了startingpoint(起始点),促成了《刺杀骑士团长》这部近50万言大长篇的诞生。

        回到文体上来。之于村上宝贝得不得了这两段开头,其文体特征在哪里呢?首先在于它的异质性。不同于其他日本作家(尽管村上是日本作家),又有别于欧美作家(尽管村上深受欧美作家的影响),和中国本土原创也不是一个味道(尽管翻译成了中文)。换言之,一看就是村上,有一种村上特有的异质性和陌生美。如语言节奏的超常规:“风带来的湿乎乎的云”“宛如细雪的白亮亮的雨”;如修辞的超验性:“那样的云絮便像从前世误入此间的魂灵一样为寻觅失去的记忆而在山间飘忽不定。”以及由此生成的恬适静谧可又似乎暗藏玄机的艺术氛围。作为译者的读者的我的一个优势可能在于,我是一边读一边把一个词一个词置换成汉语的,借用村上翻译塞林格《麦田守望者》的比喻,“就好像双手捧起活蹦乱跳的金鱼刻不容缓地放进另一个鱼缸”。这就使得我不同于直接读外语原著的一般懂外语的读者——他们只看原来鱼缸里的金鱼即可,不必双手捧起,因而少了捧的手感;更不同于读中文译本的读者——即使译者译得再好再“活蹦乱跳”,所看金鱼也是放进另一个鱼缸的金鱼。村上也直言不讳,说自己搞翻译的一个主要动机就是探寻原著的“文体秘密”。

        不过村上在《猫头鹰在黄昏起飞》中没怎么谈这个“秘密”。谈的多是文体的重要性,以及修改之于文体的作用。他说:“我大体作为专业作家写了近四十年小说,可是若说自己至今干了什么,那就是修炼文体,几乎仅此而已。反正就是要把行文弄得好一点儿。至于故事那样的东西,每次自会浮现出来,跟着写就是。那东西归根结底是从那边来的,我不过是把它接受下来罢了。可是文体不肯赶来,必须亲手制作。而且必须使之天天进化。”差不四十年前他刚出道的时候曾强调“文体就是一切”,而现在他在这本书再次强调“笔调就是一切”。在村上语境中,笔调和文体异曲同工。顺便说一句,文体在日语中为“文体”或“スタイル”。笔调乃“文章”之译。此外亦可译为“行文”“文笔”“笔触”“修辞”或“遣词造句”。当然大多时候照抄“文章”即可。村上还说日本文坛不怎么看重“文章”、文体,很少有人正面对待文体。相比之下,认为主题第一重要,其次是心理描写和人格设定之类。“我考虑的,首先是文体。文体引出故事。”惟其如此,“那年五月”那两段文章才成了引出《刺杀骑士团长》的三个要素之一。

        那么之于文体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是节奏(rhythm)。“对于我,节奏比什么都宝贵。比如翻译的时候,把原文照原样准确译过来固然重要,但有时候必须调整节奏。这是因为,英语的节奏和日语的节奏,结构本来就有区别。这就需要把英语的节奏因势利导地转换成日语节奏。文章因此而活了起来。”翻译如此,创作也是如此。“没有节奏,事物就无从谈起。”那么如何才能获取节奏呢?“说到底就是‘修改’。首先粗线条地写下来,然后一遍又一遍修改、打磨。这一过程几乎长得让人担心会不会永远持续下去。这样,自己的节奏或者相呼应的语态就会逐渐形成。比之眼睛,主要是用耳朵修改。”

        用耳朵修改,说得好!当然,未必念出声来直接诉诸耳朵这一器官,而是默默诉诸心耳。文采诉诸视觉,节奏诉诸听觉。应该说节奏比文采重要。再有文采而若缺乏节奏或韵律,文章也活不起来。当然最理想的是,读起来斐然成章美不胜收,听起来倾珠泻玉铿锵悦耳。而在不可兼得的情况下则首选节奏。何况节奏也是美,节奏之美。至少之于村上是这样。在我的阅读范围内,村上似乎从未提过文采(美しい)。作为客观原因,可能由于日语不像汉语这样讲究语言的装饰性。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乃是中国古代文人的不二文论。

        说回修改。仍以今年发行的《刺杀骑士团长》为例,据《猫头鹰在黄昏起飞》介绍,2015年7月末动笔,翌年5月7日第一稿杀青,用了不到10个月时间。日文原著75万字左右,即每个月平均写75000字。而后开始修改,同年7月底完成第三稿,8月15日完成第四稿,9月12日完成第五稿,11月15日交出第六稿——修改了六遍。接下去校对清样,一校、二校、三校……。这么着,“自己的节奏或者两相呼应的语态就会逐渐形成”。“字的意象,音的回响,对小说是非常紧要的。”字的意象,用眼睛修改;音的回响(节奏),用耳朵修改。村上固然有电光石火般的天纵之才,但更重要的还是后天的姿态和努力:修改,反复修改!

        修改不仅关乎文体、文体的节奏,而且关乎发现自己。“文章修辞这东西,是一种锋利而微妙的工具,一如刃器。或适可而止,或一剑封喉,用途不一而足,其间无非一页纸的距离。如果对此了然于心,或许就等于了解了自己。……忘乎所以地一心致力于文章打磨,就会倏然产生得以俯瞰自己意识天地的瞬间,仿佛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一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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