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的爱情

    近日，青年收藏家夏子魁以拍买到的两件信札示我，均为张耀翔给妻子隽因（程俊英）的家书。程俊英任职过的华师大古籍研究所，前几年我们曾与之合作《顾炎武全集》的出版，可惜无缘跟程俊英教授相识。只听说她曾是中国第一批女大学生，与庐隐、王世瑛、陈定秀并称五四“四公子”。仔细读过张耀翔先生的信，阖目沉思，我不能不为他们绵延不绝的爱情而感动，尽管挺老式的。

    这两封信，当是张耀翔去青岛讲学期间对妻子思念之情的表达。从内容看，彼此鱼雁往来，应该还有多封。假如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完全可能被以为是年青恋人浓浓爱意的倾诉：

    “我已购就海浴衣一件。海中设有多种防险预备，故无危险。我此刻正在设法将讲演时间与人更动，冀早日完事回家。昨晚有人约我看电影，未去。长日如年，奈何奈何。巴！巴！巴！狗！狗！狗！乖否？用新法运动腿至要，至要！夜晚出进务必留神！”

    “昨接一函，今午又接一函，慰甚……明日为星期日，翔将授（课）四小时，晚即乘胶济车返家。在济南有半天耽搁，候特别快车故也（在特别快车四字上加了圈，旁注“非寻常快车”）。在天津决不下车，以免耽延。估计星（期）二午刻上下可抵京相晤。”

    八月的青岛，正是旅游旺季。有朋友请张耀翔教授乘车去崂山游玩。这处遐迩闻名的风景区，在他看来却是“无甚可观”。不如到海边捡拾美丽的贝壳，带回家可以给小花奴玩。山东路春和楼的美食，一盆虾子、一盆肉丝，要价一元零四分，似乎太昂贵了。不如在青岛最热闹的街市买几样纪念品带回家。信上，他给妻子唯一的要求，是将七月下旬的报纸“寄我一览，藉破寂寞”。

    今天生活在网络时代的人们，或许会嘀咕，这样的方式是不是过于陈旧？他们间缠绵的思念会不会超越事业？

    回答是否定的。张耀翔1913年考入北京清华学校，后保送赴美留学。1916年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心理学硕士学位。1920年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创立心理学实验室，这是中国最早建立的心理实验室。1921年任中华心理学会首任会长。

    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任教期间，张耀翔担任教育心理、普通心理、儿童心理、实验心理四门功课的讲学，讲义纲要全都由他自编。在教学过程中，他反对学生在课堂上做笔记，要求学生必须在课外做实验和阅读笔记。张耀翔经常和学生在心理实验室共同探讨上课的内容与实验的结果。他醉心于心理学教学，不断探索“新法考试”，成功地将心理测验列入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入学考试科目之一。

    用妻子程俊英的话说，耀翔一生的主要精力是花在心理学教学上。他对所教的和研究的非常有感情，兴趣一天浓似一天，四十年如一日。他的教学内容丰富，生动活泼，能将古今中外各家学说融会贯通于自己的主张之中，又善于将科学性与趣味性熔为一炉，深受同学们欢迎，有不少同学从此决心走上专门研究心理学的道路。

    事实上，10岁时就失去双亲的张耀翔，对爱情与家庭的需求似乎比别人更迫切。他与程俊英的婚姻生活却经历了太多磨难。抗战期间，时局艰难，家里入不敷出，他们被迫将“望海居”（张耀翔小名望，程俊英小名海）的珍贵藏书《四部备要》《图书集成》等折价卖掉。尽管如此，亲朋间始终以“保持民族气节”互勉，不受汉奸诱惑。1960年9月，程俊英教授刚担任华师大中文系副系主任，张耀翔却罹患中风，导致半身不遂，四年后便不幸去世。程俊英在丈夫遗物中找到自己当年的爱情信物“望”字手帕，从此一直珍藏在身边。他们夫妇育有五个子女，三女二男。长子早夭，丈夫病逝，另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也都先她而去。程俊英晚年作诗《忆耀翔》曰：“两子夭折断人肠，两女居京病膏肓。魂兮归来来慰我，书斋独坐一孤孀。”读来令人感伤。是因为爱之愈深而痛之愈切？如今，斯人已逝，我从网上得知“望海居”的大量手稿、书籍、信札流向社会，竟怅然不知所云。

    （信札由青年收藏家夏子魁提供，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