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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8年12月12日 星期三

    大学排名的是非功过

    陈平原 《 中华读书报 》( 2018年12月12日   13 版)

        华东师大袁振国先生主持的大学排行榜专题研究报告《大学排行的风险》(山西教育出版社,2019年1月)终于发布了,虽然晚了点,但如此严肃的面孔、专业的姿态,还是很让人振奋。既然教育专家已经重拳出击,我这业余选手也就可以偃旗息鼓了。在过去的十五年间,我多次谈论大学排名或排行带来的弊端,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以下五篇:《大学排名、大学精神与大学故事》,初刊《教育学报》2005年1期;《当代中国人文学之“内外兼修”》,初刊《学术月刊》2007年11期;《解读“当代中国大学”》,初刊《现代中国》第十一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9月;《全球化时代的“大学之道”》,初刊2009年3月14日《文汇报》;《人文学之“三十年河东”》,初刊《读书》2012年第2期。另外还有五篇涉及而没能充分展开的文章。

        可惜的是,《大学排行的风险》找不到我文章的任何痕迹。为什么?第一,我并非教育学专家,更多的是面向公众发言;第二,我的文章不是发在教育学权威杂志,教育学院师生可能看不上眼;第三,好不容易有一篇刊于《教育学报》,可标题是“大学排名”而不是“大学排行”,课题组估计是采用精准检索;第四,对于人文学者来说,著作很重要,我主要以《大学何为》等“大学五书”影响社会及学界,这点与更看重论文的社会科学界有很大差异。

        不是为了抱怨,而是想指出工作方向——走出封闭的教育学,将大学置于当代中国的政治文化语境,邀请知识界以及大众传媒共同参与。这也是今天借助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这么一个平台,发布《大学排行的风险》研究报告,希望引发公众关注,而不只是交给专业杂志连载的缘故。十年前,香港三联书店出版我的《历史、传说与精神——中国大学百年》,总编自作主张,给香港各大学校长寄送。事后不只一位校长告知,他们被封面那句话打动:“从历史记忆、文化阐释、精神构建以及社会实践等层面,思考‘大学’作为人类社会极为重要的组织形式,是什么、有什么、还能做些什么。”这么立论,似乎有些大而无当,很难量化或实证,可这正是我心目中“大教育”的魅力所在。

        我关注大学排名,最早是缘于十四年前有关北大的一则新闻。2004年11月《泰晤士报》推出最佳高校排名,北大跻身全球第17。北大校方很高兴,马上挂在网页上“广而告之”,同月17日,我在首都师范大学图书馆报告厅、30日在北京大学教育学院、12月10日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做了题为《大学排名、大学精神与大学故事》的专题演讲,此演讲刊《教育学报》2005年1期:“在我看来,这个排名所肯定的,不是北大的科研成果,而是中国在变化的世界格局中所具有的重要性。中国在崛起,而且在全球事务中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学者们在关注中国的同时,也在关注中国的高等教育。这就有意无意地提高了中国大学的学术声誉。非要一个中国代表入围不可,那就上北大吧。中国的重要性,以及大学发展和国家命运紧密相联这一设想,使大家认定北大非常重要。北大在现当代中国的政治史上,曾发挥很大作用,这一点,给各国学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因而排名时大大加分。”北大内部,不只我一人提醒大学排名的陷阱。此后,潮起潮落,校方不再过分关注排行榜,坚持走自己的路,这是大好事。

        首先我得承认,教授谈大学排名,很容易理想化,因为,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在《中国大学改革,路在何方?》(《书城》2009年第9期)中提及:“大学排行榜的权威一旦建立,很容易形成巨大的利益链条,环环相扣,不容你置身事外。”教授可以说风凉话:大学排名毫无意义,排名高低跟我没关系!校长可就不敢这么说了。对于大学排名以及学科评估,所有的大学校长都是又爱又恨。名次下降则抱怨,名次上升则引用——若真有本事,应该是“也无风雨也无晴”才对。好在不同的排名,提供了自由解说的无限空间,你不妨各取所需(参见《大学排名、大学精神与大学故事》)。

        我在《全球化时代的“大学之道”》中谈及为何认定“大学排名”对于中国大学的发展弊大于利:“排名只能依靠数字,而数字是很容易造假的;以为读书人都讲‘仁义礼智信’,那是低估了造假的巨大收益,而高估了道德的约束力。即便是老实人,拒绝弄虚作假,可你潜意识里,着力于生产‘有效的’数目字,必定扭曲办学方向。大学排行榜的权威一旦建立,很容易形成巨大的利益链条,环环相扣,不容你置身事外。在我看来,此举将泯灭上下求索、特立独行的可能性。好大学必须有个性,而你那些‘与众不同’的部分,恰好无法纳入评价体系。‘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大学也不例外。久而久之,大学将日益趋同。差的大学可能得到提升,可好大学将因此而下降。这就好像辩论比赛,裁判称,按照规则,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其余的平均。这被抹去的‘最高分’,可能是偏见,也可能是创见。当你一次次被宣布‘工作无效’,不计入总成绩,自然而然的,你就会转向,变得日渐随和起来。当然,你也可以固执己见,可那就成为烈士了。”

        我曾以史为鉴,称扬抗战中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其最大的业绩不是科研成果,而是成功的本科教育。而当下中国:“有了‘世界一流’的奋斗目标,加上各种‘排行榜’的诱惑与催逼,大学校长及教授们明显地重科研而轻教学。理由很简单,教学(尤其是本科教学)的好坏,无法量化,不直接牵涉排名。不管是对教师的鉴定,还是对大学的评估,都是‘科研’很实,而‘教学’则很虚。其实,当老师的都知道,在大学里教好书,获得学生们的衷心拥戴,很不容易。我说的,主要不是指课堂效果,因为,那取决于专业、课程、听众以及教师的口才等;更重要的是用心教书,对学生负责,以及真正落实教学目标。今天中国大学,教授们普遍不愿在学生身上花太多的时间;原因是,这在各种评鉴中都很难体现出来。这是一个很糟的结果。我甚至认为,高悬‘世界一流’目标,对那些实力不够的大学来说,有时不啻是个灾难。这很可能使得学校好高骛远,挪用那些本该属于学生(尤其是本科生)的资源,投向那个有如肥皂泡般五光十色的幻境。结果呢,连原本可以做好的本科教学都搞砸了。”(参见《全球化时代的“大学之道”》)

        在好几篇文章中,我特别提及,推行大学排名,最受伤的是人文学。在《人文学之“三十年河东”》中,我谈及:“比起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来,人文学评价标准不一,其成果很难量化。所有的数字——包括排行榜、影响因子、引用率、获奖著作等,用来衡量人文学,都显得有点可疑。……如今衡量人文学者成功与否的标准,已经跟社会科学家很接近:申请重大项目、获得巨额资金、拥有庞大团队、辅助现实决策。此等研究思路自有其合理性,但相对压抑个人化的思考与表达,对文学、哲学等专业明显不利。”

        而在《当代中国人文学之“内外兼修”》中,我称:“逼迫人文学者尽量外出承揽各种‘工程’——最好是‘国家重点工程’,这其中,钱是一个因素,但更重要的是便于控制和管理。是工程就有立项、设计、经费、人员、工作进度、项目验收等,好检查,好管理,也能体现上级主管部门的权威性。这对于工科或社会科学来说,或者是天经地义;可对于人文学来说,却不见得很合适。……经过这么一番‘积极扶持’,大学里的人文学者,钱多了,气顺了,路也好走了。只是原本强调独立思考、注重个人品味、擅长沉潜把玩的‘人文学’,如今变得平淡、僵硬、了无趣味,实在有点可惜。”

        至于大学排行榜制作的合理性与科学性,我曾在《解读“当代中国大学”》中表示质疑,且着重批评了上海交大的“世界大学排行榜”。上海交大主持这个排行榜的刘念才教授和JanSadlak合编的《世界一流大学:特征、排名、建设》(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中,有几篇文章值得一读,尤其是那几篇质疑文章。此外,那本书中,还有一篇奇文值得欣赏,即刘念才等撰《从GDP角度预测我国建成世界一流大学的时间》,其基本观点是:世界顶尖大学,即排名第一到第二十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25000美金以上;而世界一流大学,即排名21-100的,则是25000美金左右。中国人什么时候有“世界一流”大学呢,大概是在2020年。因为,到了那一年,上海的GDP总量将超过3000亿美元,人均国民生产总值接近25000美金,达到世界一流大学的标准。所以,最早进入“世界一流”的两所中国大学,很可能出现在上海。拜读这篇文章,我终于明白,大学办得好坏,端看GDP,你不觉得这很滑稽吗?

        我刚从威海回来,去年威海的人均GDP超过上海,而且威海还只是第13位,前面还有鄂尔多斯、深圳、克拉玛依、东营、铜陵等,人均GDP都在上海前面。我不能想象日后世界一流大学出现在鄂尔多斯或克拉玛依。对于这种按“分子化学”的思路来研究“高等教育”,追求“定量定性”,如此“简明扼要”的大学研究,我始终心存疑虑。

        这么说不等于完全否定,大学排名虽缺憾多多,也自有其存在价值,理由是:

        第一,公立大学拿纳税人的钱,有义务汇报业绩,不仅面向政府,也得面向公众。公众关注大学问题,既为了便于孩子们择校,也是一种无形的监督。太复杂的表格及论述民众看不懂,而排行榜所显示的各大学位置以及历年升降,无疑是最为直观的。

        第二,从政府管理角度,大学拨款是否合理及有效,排行榜是很重要的参考数据。从211工程算起,二十多年来,中国政府逐渐加大对于高等教育的投入,其成效有目共睹,最直观的表现便是中国大学的国际排名迅速上升。比起专家们的空口说白话,榜单的戏剧性变化,更能让政府放心地加大教育投入。

        第三,基于商业利益以及自我肯定的需要,大学排行榜越来越多。我的看法是:压是压不住的,因为社会上有这个需要。与其让国内外三五家评价机构垄断舆论,坐收渔利,不如完全放开,形成众声喧哗的局面。一来削弱排名的神秘感与权威性,二来乱世英雄起四方,经过一番激烈的竞争与厮杀,逐渐淘汰,最终留下若干比较靠谱的,供民众及学界参考。

        第四,比起大学排名来,我更看好学科排名。大学太复杂了,任何一个排行榜在设计评价标准时,都很难自圆其说。学科排名当然也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范围比较小,相对可控,且因学科排名中同行评议起关键作用,效果会好很多。比如教育部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发展中心主持的一级学科评估,做得比较认真,且有行政权力做后盾,比较得到认可。

        第五,我不主张采取“不全宁无”的决绝姿态。承认这个世界很不完美,大学评价困难重重,但既然不能完全废弃,那就你我都有责。对于大学排名以及学科评估,除了反省批判,正本清源,若有机会,还得积极参与改革,通过调整游戏规则、操作流程、指标及权重的设计,使得大学评价体系日臻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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