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末,我上大学时,校园里正流行弗洛姆。曾在一位同学的手中见过《爱的艺术》,却没有去读的兴致和冲动。对于那时的我来说,“爱情”是个神圣、美好的字眼儿,满脑子都是青梅竹马、一见钟情、英雄救美之类的浪漫遐想,哪儿还需要什么哲学和指南?
工作不久,我认识了他。初次见面,我们就像相知多年的好友,畅所欲言,滔滔不绝。我不由地感叹:一见如故!他自然地回应:相见恨晚!彼此欣慰,在对爱情绝望之际,遇见了所爱。接下来的几年,我们结婚、安家、生养女儿,平静地生活。但心底居然隐隐有所不甘,这爱情可真不是我想象的模样,至少算不上轰轰烈烈呀。而且,我还越来越伤心地发觉,两人时常毫无征兆地争吵,不但没有恋人间心有灵犀的默契,有时在同一件事的理解上,竟然会南辕北辙,不在一条路上。也曾黯然良久,心生疑惑。莫非我俩的婚姻不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亦或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两人时常就此争论,即使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也分歧重重,难达共识。爱情呀,究竟是什么?
当我重新思考爱情时才发现,在过去的接受史中,所有的小说、电影几乎都止于白雪公主遇见了白马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至于幸福生活是什么样的,似乎毋庸多言。这时,我想起了那本《爱的艺术》,很想知道弗洛姆说了什么。很庆幸,《爱的艺术》不是爱情指南,弗洛姆并没有说教,却教会了我去思索人生:什么是爱?什么是幸福?什么是衰老?……人为什么会感到孤独、恐惧和空虚?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阅读弗洛姆让我猛醒,他颠覆了以往我对爱情的“信仰”。那些小说、银幕、歌曲里讴歌的爱情,原来都是一场白日梦,它虽然能给人带来艺术美的震撼和享受,对现实人生来说却是一种妨害。在他看来,这些所谓的“真正、伟大”的爱情,都是“假爱情”。“一对疯子”之所以爱得貌似热烈、深沉,只不过透露了他们极其孤独、极度渴求被爱的内心而已。在这样的爱情中,人与人的结合只是一种表象,从未抵达心灵深处。短暂的“情”固然可以像香气从花心里散发一样自然,持久的“爱”却是需要理性和头脑。所以,弗洛姆说,“爱是一门艺术”,既有理论,又有实践,需要学习。
弗洛姆告诉我,爱情问题不是对象问题,而是有没有爱的能力的问题。爱的本质是创造和培养。爱不是等待被爱,不是“得”而是“给”,是把内心有生命力的东西给予他人,同他人分享自己的理解、知识、兴趣、幽默、欢乐和悲伤……真爱,除了有“给”的要素外,还必须具备:关心、责任、尊重和了解。责任(responsibility)就是随时准备回应。尊重是了解对方,认识其独特个性,促使对方成长和发展自己。如果没有了解,就不可能尊重;如果缺乏尊重,责任便会成为控制和奴役;如果没有关心、照顾的具体行为,爱就是空洞的。如果没有了解和尊重,关心和责任则是盲目的,爱终将停止、死亡。无论是恋爱、友爱还是博爱、母爱,一切形式的真爱都有相同的特征。
弗洛姆还告诉我,爱情不是避风港,而是一种挑战,是一种共同的努力和成长。对于人来说,爱情是存在于人本质中最深的需求,实现人与人的结合是每个人最强烈的愿望。爱情建立了人与人的亲密关系,克服了人的孤寂感,实现了人内心的统一。但是,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人的生命是一个奇迹和秘密,每个人对自己和他人而言都是一个待解之谜。爱情无法逃避悲伤和痛苦,也并不意味着没有冲突。但人的心灵深处体验到的冲突,并不是毁灭性的,会得到澄清、净化。在爱情中,每个人找到了自己,发现了自己,发现了双方,发现了人。
弗洛姆让我学会思考,爱上自己,爱上他人,爱上世界,幸福地活着,坦然地死去。弗洛姆使我明白,爱是给予,不是索取;爱是永不止息地创造。爱情原本有多种面孔,“死生契阔,与子相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种爱情体验,也是一种爱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