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访谈
对大多数读者来说,认识周瑄璞始自《多湾》。在某次活动上,听主持人介绍,《多湾》从构思到出版历时八年,九易其稿,删减十多万字……我不免深深地多看了她一眼:朴素的短发,笑起来弯弯的眼睛,一脸的和善喜庆,安静恬淡。心想,这年月如此耐心的作家不多了,写了多年,为何到《多湾》出版才被关注?我一向自以为对同时代作家关注还算密切,这时也不免对周瑄璞的创作经历充满好奇。
周瑄璞的写作早就开始。而且上手就写长篇,出版过几部都市情感类长篇小说,影响一般。《多湾》2009年就写完了,人家问:你没什么名气,凭什么写这么长?因这质问,周瑄璞搁下《多湾》,在2010年—2015年之间,集中写了一些中短篇,走上了发表、转载、年选、年度排行榜,这时再看《多湾》,编辑更觉得有了分量。
然而周瑄璞是个清醒而冷静的写作者。她客观地给自己的文学才能和表现打分,自我概括为“中人之资”。她说,认识到这一点对一个作家很有好处,提醒你不要抱过多幻想,除了苦用功没有别的办法。她认准了这条路,脚踏实地在写作之路上苦心耕耘,《多湾》之后,新作《日近长安远》将由《十月》杂志刊发,并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
中华读书报: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谁对你帮助最大?能谈谈你的具体创作吗?从写作初期到现在,走过什么弯路吗?
周瑄璞:基本上属于自己摸索,对我有帮助的人也不少,都是过客般的泛泛的关心支持,我并没有那种遇到一位文学知己或导师可以支撑多年的幸运。一般意义的帮助也挺好的,文学创作这件事,说到底是靠自己的悟性和努力。一说艰难,我就想起陈忠实老师的话:“你有工人苦?你有农民苦,再嫑矫情咧!”
我倒是觉得自己的生命基因里有写作的天赋,并且通过写作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改变了生命质量,是很幸运呢。
弯路也倒没有,总体还算顺利,一路磕磕绊绊这样走过来,艰辛之类不用提了,哪个作家不艰辛,不是一路打拼,呕心沥血过来的,只有写作者知道其中滋味。看到自己的努力一点点有着回报,还是很幸福的,同时总对自己不满足,焦虑着下一部作品在哪里,担心自己再也没有写作的能力,再也写不出好作品,害怕自己会被抛出写作者队伍。现在专业写作了,之前总是没有写作时间的烦恼也解决了,但随之而来的或许是懈怠和懒惰,还有很多日常事务的消磨。你总是要面对问题,人生走到哪一步都有问题。时光匆匆,每一天觉得还没有写多少字,没有读几页书,就结束了。如果熬夜,就会起晚,反正不管怎么安排,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
中华读书报:你的中短篇创作,近几年可谓密集,不断地发表,不断引起关注。你觉得在中短篇创作中获得了什么?是否已经驾轻就熟?
周瑄璞:前几天因为要报一个项目,需要统计近年来省级以上文学刊物发表作品的字数。这一统计,吓了一跳,单是刊物上发表的就有160万字,一个人竟然可以倾吐这么多废话,它们的意义和价值就是让我在这条流水线上变成一个写作的熟练工吗?我现在很知道一个小说应该怎样写了。这时是应该警惕的时候,因为你或许失去了写作最初的真诚与执拗,变得圆腻而滑溜,文学最不需要的是圆腻与滑溜,她需要热血的躁动,真情的迸发,甚至需要一点莽撞和极力奔跑时的小小踉跄与失态,那才是文学最动人之处。
中华读书报:你的很多作品,都在写与命运的抗争,准确地说,是女人与命运不屈的抗争。这种倔强和柔韧,是你作品的特点,是否也是你性格的特点?
周瑄璞:应该是吧。总的来说,人不能摆脱命运大的走向,那么抗争也是你的命运啊,是上天赐给你的一种力量,要好好利用它。我相信命运中有一种力量保护着我托举着我,使我不至于跌入绝境。每一次失败、打击和痛苦,将我抛向的不是破败与仇恨,而是更加的热爱,执着。不断磨砺自己,更加坚强与柔软,回归到赤子之心,能体察每一颗心灵,理解人世间的不易,也更热爱这个世界。另有一种力量召唤着我,使我向着光明良善的一面前行靠近。关于我的性格,不应当是我个人来解读,会当局者迷或者过于自恋,把自己说成一朵花,还是留给别人来评说吧。
中华读书报:家族、史诗、历史风云背后的诸多社会变迁……《多湾》很明显具备了宏大叙事的“品质”,你在创作之初是否就有要写一部大作品的志向?
周瑄璞:是的。首先这部作品的时间跨度和众多人物与线索决定了她是一个大部头。写作时候,我脑子呈现的全部都是读过的那些世界名著,约翰·克利斯朵夫的降生啊,冉阿让的死去啊,大卫·科波菲尔的成长啊,安娜·卡列宁娜和包法利夫人的为爱奔走啊,大观园里那些女子们的生活啊……总之是一种高尚感和使命感支撑着我的写作。可能你会笑话我,真敢拉大旗做虎皮。但我觉得一个人应该有这样的时间段,订出一个目标,被生命中的一种力量召唤着,去做一件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世界是相通的,无论古今中外,各个阶层的人,有着共同的心灵密码,不要以为那些欧洲贵族与我笔下中原乡下的穷苦大众没有相同之处,是人都相同,只是表面上不一样,文学的使命是要让他们达到某种相通,找到了这种相通,才是成功的书写。我对笔下人物的理解,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大地与河流的生生不息,对时光流逝的无奈,都是按照经典文学作品曾经带给我的震撼和宁静来处理的。她宽阔,高尚,博大,朴拙,又细微,真诚,卑微,灵秀,这是我对文学的理解,也就是说,《多湾》体现了我的世界观和人生观。
因了《多湾》,我的人生没有缺憾。
中华读书报:小说从季瓷第二次出嫁一直到季瓷的孙女章西方,从章家的发展史折射中国70年的家族史,日常生活与大时代变革无缝对接,这样的写作对作家的宏观视角和细节把握能力都有很高的要求。为写《多湾》,你做了哪些工作?
周瑄璞:动笔之前的两三年,我不断地回到家乡,在那片土地上走来走去,漫无目的地寻找。查证上个世纪我出生、记事之前人们的生活,吃什么,穿什么,钱有多少?有一天,我去了商桥火车站——在小说中,多次写到这个小站。五十年代的一天凌晨,我那小脚的奶奶着一篮子馍,从家里走到这个车站,误了火车。她沿着铁轨边一路向南,步行一天,走到漯河,给漯河高中上学的爸爸送馍。这件“壮举”,被奶奶讲了一辈子,也将是《多湾》中浓墨重彩的一个场景。
因为车站废弃,被围了起来,人不能接近,只能到铁轨对面去看它。我乘坐的“摩的”走过铁路涵洞,司机大叔把我放在路边。正是大中午,火辣辣的太阳在头顶,我沿着铁轨走向那个小站,一列火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和火车一起向南走,在轰鸣声中,透过车厢的缝隙,看到对面小站的几间淡黄色房子,我接近奶奶创造辉煌的圣地,在列车的轰鸣中,我的眼泪哗哗流下。火车过后,大地归于寂静。我站在正午的太阳下,隔着几道铁轨,和那几间淡黄色平房默默对视。再也无法找到奶奶的踪迹,我要在我的文字里让她永生。
中华读书报:《多湾》出版后,赢得了很多好评,你觉得她的独特之处在哪里?
周瑄璞:除了下足功夫修改十几遍外,就是我的真诚之心。或许文本上还有着不足与缺憾,但她是一部真诚之作,我相信在书中你找不出一句虚情假意的话,没有谎言与做作,都是人性最真诚的哀伤,喜乐。我在生命中最好的年华三十七八岁写下了她,记录下生命的拔节生长,不屈不挠,人生的种种领悟。我想,这也是最能打动读者的地方。
中华读书报:《多湾》写出了不同历史时期的特殊性,对于这些节点是平均用力吗?你采取的是什么手法?回头再看,是否也存在一些问题?
周瑄璞:我自己是付了全力在写,不可能抽身来看自己的用力程度。你或许能看到我写什么和不写什么,我绕开了什么。面对七十多年时光流逝,兴衰起伏,历史演变,我始终坚持写人,写那片土地上生存的和走出去的人,写他们的日常生活和人生道路。一个作家不应该去写自己不相信、不了解的事情。当你写到一个人的行事与选择,你要问问自己的心,是这样的吗?你拿出来的文字,是经过了你自己的那一套人性检验标准,而不是外在的,别人临时加给你的什么标准。我所写的,是由我自己那颗热血流动的,怦怦跳动的心而认证的。
现在看来,存在的问题还是语言的啰唆,应该再精简一些,有些地方适当留白,能少说一句的,就不要多说一句。
中华读书报:你将在《十月》发表的新长篇,无疑又是一部现实主义题材的力作,关注了农民工的生存,非法集资、行贿受贿等社会现象均有所触及。你觉得作家如何才能真正贴近并写出现实主义力作?
周瑄璞:用最大的真诚面对社会,面对自己的作品,从现实回到内心。一切外部世界的变化,对于文学来说,都是容器和道具,盛放我们的内心与情感。现实是如此神奇而宽阔,人的内心是一个更为广大的神秘境地,值得我们去穿越探索。作家应当在两个世界自如地出入,认真地观察记录,不懈地探索领悟,在千变万化、日新月异的当代生活中,试图寻找和表达那些永恒不变的东西。书写当下,却不只为当下而写。要想办法增强作品的生命力,使她长成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 (鲁大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