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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8年10月17日 星期三

    村上春树片断——夜读抄

    邵燕祥 《 中华读书报 》( 2018年10月17日   03 版)

        《阿丽思(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进入中国,大约已是八九十年前的事,第一个译本该就是赵元任先生的手笔吧。这本书,相伴着几代中国中小学生的童年和少年记忆。它留下天真的、有趣的,似真似梦的感觉和幻想。

        然而,没有比村上春树君《刺杀骑士团长》(上海译文版)中的片断,所涉及有关这本书的影响,更让我意外惊悚的了。

        我是从《读者》今年第17期上摘录的林少华教授译文《大家都在这个世界上》得读这个大致带自传性的片断的。

        话说春树十三岁时,十岁的妹妹身体情况还比较正常,暑假的一天父母准许他带着妹妹乘快车去甲府附近,看富士山无数“风洞”中的一个风洞。在玄武岩构成的洞里夏天也是低温,而且几乎听不到回声。他和妹妹用手电筒照着脚下往里走,凉飕飕的,妹妹温暖的小手始终握在哥哥的手里。

        走着走着,偏离正常路线处发现了一个小横洞。妹妹似乎对那个洞发生了极大的兴趣:“哎,那个,像不像爱丽丝的洞?”妹妹是这本书的狂热粉丝,她虽然从小认字就不少,但喜欢小哥哥念给她听,念一次激动一次,尤其喜欢“龙虾舞”那部分。

        “好像没有白兔。”哥哥说。“就看一眼。”“当心!”

        的确是个狭窄的小洞。大人是进不去的。小个头的妹妹上半身钻了进去,小腿露在外边,她用手电筒往深处探照,而后慢慢后退,退出洞口。

        “里面还很深很深,”妹妹报告,“一下子拐了下去,就像爱丽丝的兔子洞,真想往里头看一眼啊!”“那怎么成,太危险了!”“不怕的,我小,能够钻过去。”说着,妹妹快速地脱下外套和安全帽,没等哥哥的抗议说出口,就拿起手电筒灵巧地钻了进去,转眼之间就没了踪影。

        过了很长时间妹妹也没从洞口出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任十三岁的哥哥怎么喊也没有回应。是妹妹卡在狭小的洞里动弹不得,还是在洞穴深处晕了过去?假如妹妹就此失踪了,怎么办?洞里的黑暗压倒了一切,“妹妹没准被吸进爱丽丝洞,消失在有假海龟、柴郡猫、扑克牌女王的世界,无论如何我们不该来这个地方。”这样想着,感到彻骨的寒冷。

        但不久妹妹回来了。她抓住哥哥的手,兴奋地讲了她钻过细洞,来到一个圆得像球似的小屋子,房顶圆圆的,墙圆圆的,地也圆圆的。“而且,那里非常非常安静,就像深深的海底。关掉手电筒,漆黑漆黑的。但我不害怕,也不孤单。那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屋子,谁都不能来,哥哥也进不来。”“我太大了。”“嗯,要进那个洞,哥哥是太大了……那里最厉害的,是黑得不能再黑了。一个人待在那黑暗里,身体像要慢慢分解,消失不见。可毕竟太黑了,自己是看不见的。身体还有没有了都不知道。可就算身体整个儿消失了,我也还会好好留在那里,就像柴郡猫消失了也有笑容留下来。奇怪得不得了吧?可是待在那儿,就不会觉得奇怪。我想一直待下去,但想到哥哥会担心,就出来了。”

        “出去吧!”他们手拉手往大洞口走去。哥哥松了一口气,妹妹却还止不住,“哎,哥,”她把声音放小了——以免被人听见,其实谁也没有——“你知道吗?爱丽丝真的有哟!不骗你,真有。三月兔也好,柴郡猫也好,扑克牌士兵也好,全都在这个世界上。”

        “或许真有。”春树说。

        两年后,妹妹死了,装进小棺材里火化了。妹妹活了十二岁,哥哥当时十五岁。他离开大家,一个人坐在火葬场院子的长凳上,“回想风洞里发生的事——在小风洞前静等妹妹出来的时间的重量,当时包拢我的黑暗的密度,冷彻骨髓的寒气,首先从洞口出现的妹妹的黑头发和缓缓露出的肩膀,以及她的白色T恤上沾的种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村上春树在许多年后写道:“那时我想,妹妹被医生正式宣布死亡前,可能就已经在那风洞深处被夺走了性命。那时我这样思忖,或者莫如说几乎深信不疑。我把在洞穴深处失去、已然离开人世的她误认为仍活着的她,乘坐电气列车将她领回了东京,紧紧手拉着手,并且作为兄妹一起度过了之后的两年时间。但归根结底,那不过是虚幻的两年缓期罢了。两年后,死亡恐怕从那横洞爬了出来,将妹妹的魂摄走,就像出借的东西到了返还的时限,主人前来取回了。……妹妹在那风洞外好像透露秘密似的小声向我说的话居然是真的!……——这个世界上果真存在爱丽丝,三月兔也好,海象也好,柴郡猫也好,全都真实存在。”

        不知为什么,这个情节片断颠覆了我对《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几十年来不无温暖的读后感,而仿佛“山从人面起”似的突然感觉一股冷意。阿丽思一路漫游中,那妙想可触的奇境,人格化了的可爱小动物们,本来相映成趣,好像“大家都在这个世界上”,怎么冷丁变脸,奇境竟成了隐藏的陷阱,甚至化为死亡的诱惑?

        过去多少年,不论是读庄周化蝶的虚实转换,还是读红楼一梦的色空一体,疑真疑幻,却都没有像这样感到几丝恐怖,这是为什么?是怕而今尔后的小读者重蹈村上春树写的这段故事里小妹妹的覆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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