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晨老师从1978年开始酝酿《巴金评传》的写作,时光匆匆,至今已四十年矣。我与丹晨师相识年数并不长,见面次数也很有限,第一次是2011年底,在上海淮海中路南鹰饭店,由上海巴金研究会主持召开的巴金研讨会上,第二次是在上海图书馆,由巴金故居主办的巴金诞辰一百一十周年图片展上。因分住京沪两地,平时联系无多,通过数次信而已。但在我心里,与他的距离很近。这不但因为他是上海人,更因为他是我所尊敬的巴金研究专家。
我读到巴金的书,大约是上世纪70年代末,巴金的书开始重印出版,我排队购得一册《家》,只用一二天时间就读完了,很不解渴。读过《家》,想更多了解巴金,却无从入手。没过几年,在书店里见到一册《巴金评传》,迫不及待地购回捧读。二十出头的我,自然不能有更多的领悟,但对传主巴金已有了初步认识。同时,我记牢了写作《巴金评传》的作者名字陈丹晨。以后,每遇到报刊上有他的文章总要拜读。凡见到他的著作,总要购入一册细细品味。读得多了,对丹晨师的了解更深些。
陈丹晨出生于1931年,今年已届八七高龄。他祖籍宁波,却出生于上海,小学、中学都在上海就读,50年代中期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进入国家外文局主办的外文版《中国文学》杂志社,任文学编辑。后调任《光明日报》文艺部主任、《文艺报》社副总编。退休后,他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著书立说,成果频频。写文学评论,写散文随笔,尤其是忆人怀旧的文章,留下文坛珍贵史料。更撰写出版《巴金全传》,完成一个夙愿。
今年五月,我有北京公干之行,心中盘算着,一定要去看望丹晨师。于是,电话中约好时间就去了。我坐在客厅里,只顾与丹晨师聊天,无暇去参观下他的书房。客厅宽大,却有些凌乱,片刻即知,这是一个缺少主妇打理的客厅,独居老人太不容易了。记得2011年得丹晨师来信,说“因家事变故,悲痛之余,不及复函,深感歉疚不安”。我不敢去信询问“变故”之事,今日见客厅空落,不禁心中怅然。
我们聊得十分惬意,时而普通话时而上海话,他谈儿时在上海的经历,谈在《上海文学》上开设回忆钱锺书的专栏文章,更多的是谈他与巴金几十年的交往。
他清晰记得童年时代的事。比如,他看到大姐坐在小板凳上看书的情景,大姐看着看着就悄悄流泪,什么书会让人哭?后来才知道,大姐看的是巴金的《家》。
上小学不久,丹晨就有了阅读课外读物的习惯,看的最多的是古今中外文学作品,当然还包括巴金的书,把每天买早点的几个零钱也用来买《激流三部曲》。
最让丹晨难忘的是,上世纪60年代初,他任职《中国文学》期间,在策划人物报道选题时,大胆提出了专访巴金的计划,经严格审批获得准许,使他如愿以偿得以上海之行。那是1963年,乍暖还寒的早春二月,丹晨第一次走进巴金先生的家门。采访巴金两个多小时,他觉得不过瘾,再接再厉又连着进行了两次访谈。之后,写成《巴金访问记》发在《中国文学》上。这是1949年后少见的对巴金的报道,让海内外读者有了一个了解和认识巴金的机会。
让丹晨刻骨铭心的是,他1973年出差上海,在七月初夏的一个晚上敲开了武康路上巴金的家门,开门的是巴金九妹,她听明来意,就对丹晨说:他(巴金)今晚正巧与家人外出了,明天这个时候吧,他一定在家。丹晨说好,我先留张纸条吧。这样,第二天晚上,丹晨在隔了十年后,终于又见到了巴金。在他眼中,巴金苍老了许多。
这次夜访巴金后,丹晨一回到北京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巴金的好友唐弢先生,唐弢闻后也激动不已。没几天,唐弢就把巴金的近况告诉了京城的巴金朋友们,大家稍得安慰。
面对面促膝聊天,听丹晨师讲述与巴金的交往,是那么生动有趣。这些往事,他在回忆文章中也大多写过,还出版过一册专著《明我长相忆》,是与巴金交往四十余年的长短回忆文集。可我觉得,“纸上得来总觉浅”,包括我现在写下的这些文字很难再现丹晨师那原生态的讲述,那眼神那手势,能还原十之五六已是难得。
也许,在1963年初见巴金先生后,在丹晨的心里就萌生了要为巴金写传记的愿望。一直到1978年,为巴金写传才真正提到他的日程上来。他反复阅读十四卷《巴金文集》,到各地图书馆找寻巴金的相关书籍版本和资料,遍访在世的巴金朋友,如沈从文、李健吾、汝龙、黄源、萧乾、沙汀、魏绍昌等,还与艾芜、吴朗西、柯灵、李采臣等保持通信联系,以获得更多第一手资料。接着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十多万字的《巴金评传》就定稿出版了。那些年,查找文史资料难。白天他的正业是编辑,伏案“为他人做嫁衣裳”,只能利用晚上和节假日伏案撰写传记。
1981年,由钱锺书题写书名的《巴金评传》始得出版,这是大陆学者撰述的第一部关于巴金的传记,为国内外热爱巴金的读者和学者提供了一个阅读、研究巴金的范本。他认为,一部优秀传记,一定是把传主的心灵、思想、生活、情感和创作活动与历史环境的变迁发展紧紧联系起来。它不回避令人关注的问题。
尽管《巴金评传》的出版得到了学界和读者的认可。但是,丹晨师并不满足。他一再反思回顾,觉得这部传记列出的十四个章节其实只写了巴金的前半生,1949年后只占了其中的两个章节,实在是过于简单。虽然由于种种原因,写作难度颇大。但这样的人物传记是不完整的。
之后,丹晨在原有的基础上,一直继续收集巴金的相关资料。到1994年2月,他又重写巴金传记《巴金的梦》,先后在中国台北和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虽然仍是以巴金前半生为主,但已有不少作者的反思,正如他在序中所写:“反思这段知识分子的历史是一件无法回避的极其重要的学术课题……解读巴金,也是为了解读中国优秀知识分子”。之后的1996年,他又续写了巴金后半生的传记《天堂·炼狱·人间》,终于了却记述巴金完整一生的心愿。1999年,丹晨师把这两部书稿作了较大修订,以《巴金全传》为书名交付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201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又推出此书新的修订版,上下卷增补后共七十万字。这是到目前为止国内较为完备的一部巴金传记,仅仅撰写就前后花去二十多年的时间。诚如作者所言:“《巴金全传》尽其所能地向读者介绍了一个真实准确的巴金的形象和心灵。”
丹晨师还谈到巴金对待朋友的真诚与细心。一次,他在四川开会期间,无意中与巴金胞弟李济生谈起:“五粮液市场紧俏,到了成都不妨买一瓶。”济生不知何时把这话传到了巴金耳边。一年后,丹晨到上海看望巴金时,巴老就取出一瓶五粮液递给丹晨。这让丹晨颇感意外,他说自己是不喝酒的,无意中的一句话,巴金却一直记在心里。
这让我想到上海的吴钧陶老师,他跟我也说起过类似的故事。还是在上海解放初的平明出版社工作期间,吴钧陶曾对巴金说起,在集邮时,收藏了一套梅兰芳专题票,唯独中间的一张小型张,因售价三元买不起。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过不久,在一次社里聚会时,巴金塞给吴钧陶一只信封,吴打开一看,竟是一张梅兰芳小型张。
两件小事,可以看出巴金的为人品格。
80年代中期,香港中文大学决定授予巴金荣誉文学博士学位,陪同巴金赴港的除了家人,另需一名作家,以便向外界介绍一些大陆文学界的情况。此时,丹晨已得到通知将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菲律宾,陪同巴金访港的作家就得另定人选。当中国作协向巴金说明情况,征求巴老意见,是否另外指定一名作家,巴金仍然点名要丹晨陪同。这说明,巴金对丹晨是何等信任。中国作协决定另派作家访菲,让丹晨随巴金赴港。获悉这一信息后,巴金“心情放松了”。
丹晨对我这上海来的后生晚辈蔼然可亲,交谈甚欢。有位老诗人跟我说过:人是讲缘分的。虽然京沪相距千里,但并不妨碍心与心的交融。我从丹晨师的文章和专著中,对他敢于直言甚至有点我行我素甚为钦佩,引为知己,这是性格、趣味的相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