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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8年09月05日 星期三

    优哉游哉:一种灵魂的状态

    曾艳兵 《 中华读书报 》( 2018年09月05日   20 版)
    短篇小说《优哉游哉》的作者伯尔

        在闲暇时写一篇有关闲暇的文章,应该是比较惬意的吧?2018年7月23日,应邀赴贵州民族大学做学术报告。此时京津地区的学校早已放假,学校开始变得空旷起来,并且已经进入一年之中最为炎热的暑期。报告结束,凉爽的贵阳让人不忍离去,所谓“赴汤蹈火”,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决心和毅力,于是便在贵阳住下了。没有课业负担,著述可快可慢,享受着贵阳的美食美酒,譬如花溪牛肉粉、酸汤鱼、青岩卤猪脚、辣子鸡、肉饼鸡、丝娃娃、米豆腐等,加上董酒、习酒、米酒,甚至于茅台,与三五贵阳的学生和朋友漫游贵阳附近的景点,突然感受到了一种难得的闲暇。在夕阳西下时驱车出行,吹着习习的凉风,满眼青山绿水,沐乎溪流,饮而归。这或者就是真正的闲暇么?也许真该为眼下的闲暇写上几句了,于是突然想起了德国当代著名作家伯尔的一个短篇小说,名为《优哉游哉》。

        小说记述一位渔民与一位游客在欧洲西海岸某码头的一番对话。一位衣衫褴褛的渔民躺在船上睡觉,此时海上景色美不胜收:蔚蓝的天空、碧绿的大海、雪白的浪花、黑色的渔艇、红色的渔帽。游客面对美景喜不自胜,咔嚓咔嚓不停地拍照,于是惊醒了安睡的渔民。渔民面有愠色,游客讨好地问道:“如此美妙的天气,如何不出海捕鱼?”渔民答道,他已经出过一次海了,捕获了“四只龙虾,还捕到差不多两打鲭鱼”,这些足够他吃两天了。游客追问道:“如何不乘着好天气,第二次、第三次出海呢?那样不是可以捕到更多的鱼吗?”渔夫问:“然后呢?”“然后你可以换掉你的船。一艘更大的机动船。”“再然后呢?”“你可以有更多的属于自己的船,有自己的加工厂、自己的冷藏厂、自己的公司、自己的酒店……”“那么,再然后呢?”“再然后,您就可以优哉游哉地坐在码头上,在阳光下闭目养神,再不就眺望那浩瀚的大海。”渔夫回答说:“可是,现在我已经这样做了,我本来就优哉游哉地在码头上闭目养神,只是您的‘咔嚓’声打扰了我。”游客一时语塞,然后若有所思地悄悄离去。

        什么是“优哉游哉”?优哉游哉指的是一种悠闲自在、怡然自得的样子。该词最早出现于《诗经·小雅·采菽》:“优哉游哉,亦是戾矣。”这两句诗的大意是“从容自得很满足,美好至极多逍遥”。以后魏晋阮籍《咏怀》诗之一有:“优哉游哉,爰居爰处。”晋潘岳《秋兴赋》云:“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优哉游哉,聊以卒岁。”鲁迅在《且介亭杂文二集·隐士》中写道:“凡是有名的隐士,他总是已经有了‘优哉游哉,聊以卒岁’的幸福的。”优哉游哉地度过的一生应该就是幸福的一生吧。

        与“优哉游哉”有些类似的词有悠闲、悠游、闲适、闲暇等。1947年德国当代哲学家尤瑟夫·皮柏(JosefPieper,1904—1997)出版了一部书,名为《闲暇:文化的基础》(Leisure,theBasisofCulture),汉译本更名为《闲暇:一种灵魂的状态》。这是一本专门探讨闲暇与工作、崇拜之间的关系的书。美国著名新批评理论家泰特说:“工作和闲暇的截然两分,现代人视为理所当然……皮柏的书讨论的主题,正是重新寻回闲暇和沉思默想合一的生活,这个古老的传统可追溯至先基督教时代的古希腊,也就是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时代。”果然,该书首先从词源学上探讨了“闲暇”一词的由来。

        在西方,“闲暇”一词最早见于古希腊。在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第一章,就有关于闲暇的说明。“闲暇”(Musse,亦即英文中的leisure),在希腊文中叫做σχολἠ,在拉丁文中叫做sola,其原意是指“学习和教育的场所”。在古代西方这种场所被称作“休闲”,而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学校。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科伦理学》中写道:“我们闲不下来,目的就是为了能悠闲。”(X,7,1177b)在《政治学》中他写道:“一切事物都围绕着一个枢纽在旋转,这个枢纽就是闲暇。”(VII,3,1337b)柏拉图说:“众神为了怜悯人类——天生劳碌的种族,就赐给他们许多反复不断的节庆活动,藉此消除他们的疲劳;众神赐给他们缪斯,以阿波罗和狄俄尼索斯为缪斯的主人,以便他们在众神陪伴下恢复元气,因此能够回复到人类原本的样子。”可见,闲暇在古希腊已经是一个家喻户晓的概念。

        讨论“闲暇”,我们必然会说到工作。然而,“‘闲暇’这种观念的原始意义,早已被今天‘工作至上’的无闲暇文化所遗忘,如果我们现在想进一步真正了解闲暇的观念,那么我们势必要面对因过分强调‘工作世界’所产生的矛盾”,“在皮柏博士指控当代世界的各项罪状中,最让人心情沉重的一项,莫过于是说这个世界已经伤痕累累,已经臣服于‘工作神明’(idolatryofwork)的脚下,只知不停运转而失去了目的感”。

        我们再回到伯尔的故事。该故事讲述的也是工作与生活,或者说工作与闲暇、享乐之间的关系。这样的故事似乎还有很多不同类型。譬如,有些人从小志向远大,或刻苦读书或下海经商,总想干一番事业。最后通过自己的勤奋努力、摸爬打拼终于功成名就,然后在年迈体衰时落叶归根,又回到自己的家乡“选一个好社区,买一套好房子”(顺便问几句:如果所有人都选一个好社区,那么坏社区谁去住呢?社区的好坏又是如何评判、由谁来评判呢?一个社会被分为诸多好社区和坏社区,这个社会还有可能是一个公平的社会吗?),过起优哉游哉的生活。而更多的人则在家乡生活了一辈子,生于斯,长于斯,早已在家乡购房置地,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那么,哪一种生活更“悠哉”呢?前者还是后者?天天“悠哉”,其实并非“悠哉”。悠哉是相对于忙碌而言的,没有忙碌就没有悠哉。就闲暇而言,“它包含了人的内省行为,他看到了他在现实世界的工作完成之后,感到心满意足”。因此,悠哉总在忙碌之后,而不应该在忙碌之前。

        鲁迅的小说《在酒楼上》有一段类似的描写,引人深思。小说叙述者“我”“从北地向东南旅游,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我”在酒楼上巧遇自己的旧同窗,也是旧同事,即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在简单寒暄过后,吕纬甫一手擎着烟卷,一只手扶着酒杯,似笑非笑地说:“我一回来,就想到我可笑。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我们曾经为了各自的志向,从家乡起飞,有人飞得近,有人飞得远,但大部分人最终又都飞回来了。如果结局都是飞回来,那么飞得近和飞得远有区别吗?飞出去与一直停留在原地又有区别吗?飞出去又飞回来与飞出去不回来又有区别吗?

        我想区别当然是有的,因为生活的意义并不在于结果,所有人的结果最终都是一样,而生活的过程却千差万别,没有完全一样的人生。这就是存在主义哲学家所强调的:生活的意义就在于生活本身,绝不在生活之外。生活之外的意义脱离了生活本身,那是“本质先于存在”,也就背离了存在主义的基本哲学理念。在存在主义者看来,飞得远近或者是否飞回来都与“悠哉”无关,重要的是放飞的过程是否精彩。

        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作家卡夫卡的人生轨迹或许也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启示。卡夫卡是一个生于布拉格,长于布拉格,最后又安葬在布拉格的作家。他一辈子没有真正离开过布拉格。弗里德里希——一位著名的犹太学者,卡夫卡后来同他学习过希伯来语——说道,“那时,我同卡夫卡站在窗前俯瞰旧城广场,他指着那些建筑物说:‘这是我的中学,对面的建筑就是我的大学,办公室就在左边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这个狭窄的圈子……’他用手指划了几个小圈,说,‘这个狭窄的圈子包括了我的全部生活。’”布拉格很大,但是属于卡夫卡的布拉格其实很小。世界那么大,然而卡夫卡的人生轨迹划出的圆圈却那样小。卡夫卡一生都充满焦虑和不安,为学业、为工作、为婚约、为写作,似乎从来就没有“悠哉”过。因此,说到底,悠哉的生活属于悠哉的人,悠哉的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可以找到“悠哉”;而焦虑不安的人不论何时恐怕都难以找到悠哉的心境。工作固然与悠哉生活关系密切,但并非因果关系,且不同人也不能一概而论。

        现在我们该追问工作与生活的目的是什么了。工作是为了什么?生活又是为了什么?究竟如何看待或对待二者之间的关系?这些并不是什么新鲜问题。但迄今为止,这些问题我们并没有标准的、完满的答案。显然,通常情况下,不工作我们没法生活,或者说我们的生活就失去了意义;但人活着并不就是为了工作,工作从来就不是生活的目的,正如悠哉或闲暇并非手段一样。对此,马克斯·韦伯说:“人活着并不是为了工作,但是人却必须为自己的工作而活。”

        我们可以说,今日工作是为了有朝一日不必再工作;但我们不能说,今日生活是为了将来不再生活。生活必需工作,但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幸福的生活并非等于不工作,正如优哉游哉的生活并不等于幸福的生活一样。为了将来的幸福,牺牲现在的幸福,正如为了现在的快乐,牺牲了将来的快乐一样,都是不可取的。将工作与生活分隔开来,要么走向“工作至上”,要么走向“享乐至上”,都不可能获得真正幸福的生活。为了将来的闲暇而拼命工作,或者为了现在的闲暇而拒绝工作,这种闲暇一定都是短暂的。在伯尔的文章中,游客选择了前一种生活,他曾经拼命工作,于是有了眼下短暂的闲暇;渔夫拒绝持续工作,尽情享受眼下短暂的闲暇。游客为了晚年的闲暇牺牲了一生的闲暇;渔夫为了每日的闲暇牺牲了晚年的闲暇。游客衣着时髦,似乎居高临下;渔夫衣着寒碜,但已经心满意足。游客试图教育并改变渔夫的生活,但教育者最后变成了被教育者。如果说追求“悠哉”的生活就是生活的目的,那么,显然一生的“悠哉”要高于某一时段的“悠哉”。

        我们期待着愉快的工作和适度的闲暇,二者互为手段,又互为目的。不过,当二者同时均为手段时,它们的目的就是幸福的生活。“优哉游哉”,并不就是不工作,也不是工作后的短暂休憩,其实是一种生活态度、生活方式和生活境界。“优哉游哉”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闲暇是一种精神现象,是一种灵魂的状态!……一种内在的无所忧虑,一种平静,一种沉默,一种顺其自然的无为状态。”“不管是感官的感觉或是知性的认知,都一样具有一种感受性很强的‘观看’能力,也都一样具有‘倾听’事物之本质的能力。而适巧观看与倾听正是拥有闲暇的最大两个特质,我们追求闲暇并不是为了休闲和娱乐,也不是什么都不做,我们要处在‘沉静’状态中去观看和倾听这个世界。”“我们释放自己,专注对着一朵盛开的玫瑰花、一个沉睡中的婴孩或是一樁奥秘的神迹沉思默想时,这时一股新的生命气流便立即流向我们……我们对许多伟大真知灼见的获得,往往正是处在闲暇之时。在我们的灵魂静静开放的此时此刻,就在这短暂的片刻之中,我们掌握到了理解‘整个世界及其最深邃之本质’的契机。”总之,闲暇是一种无法言传的愉悦状态。这种闲暇,这种“优哉游哉”,或许接近于庄子所说的“逍遥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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