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到霍香结新著《灵的编年史》,一扫心头雾霾,仿佛置身其中越过越旧的日子也因着这本自成一体,堪称重造时空的怪异小说而焕然一新,窒碍拥堵的胸臆也顿时空旷清朗起来。翻开《灵的编年史》,我并没有遵照作者明示的阅读路线图去读它,而是依我素常的阅读习惯,从开篇第一页读到了最后一页。读罢掩卷,我的第一感觉是:这是一本需要反复阅读,但即令你搭进一生也读之不尽的小说。每念及此,我是既喜又忧。喜的是,可以像重访老朋友那样,在任何时候重读《灵的编年史》这本小说,但每一次读都会是清新而愉悦的,不会觉得陈旧和厌烦,因为正如作者明示的阅读法一样,进入这本小说的方式可以是无穷的,而读者在小说内部所触知的景观,也将会因进入路线的不同而千变万化。忧的是,倘若反复进入《灵的编年史》,难免不知不觉地将自身置换为小说中的某个角色,甚至小说的主人公或者霍香结的某个分身,与其共谋,久而久之,活成一个文本造就的幽灵,这可不是一件幸事。
我的担忧自有我的道理。但我转念又想,《灵的编年史》作为一部僭越造物主角色,重造时空的无尽之书,固然具有吞噬一切的势能,可同时也蕴含了刷新一切的势能。吞噬,但刷新。也就是说,沉浸于这一小说文本,生命被吞噬的危险和生命被刷新的机遇并存。
诚如霍香结在小说扉页明示的那样,从字面意义上去理解,这确乎是一部关于鲤鱼教团及其教法史的百科全书式小说。既然名为“教法史”,肯定要涉及鲤鱼教团的来龙去脉,鲤鱼教团的隐秘奥义和教法演变。在笔调上,霍香结也近乎是以庄敬的经史口吻去宣叙、铺排和演绎的。没有插科打诨,没有卖关子和抖包袱,没有花开两枝各表一朵,也没有变戏法式的文字杂耍和迷魂阵,似乎一切都是确凿的信史,有文物可考,有记载可查,有痕迹可循。但若我们往深里读,读进字缝里去,我们不难感知到,作者的知识考古学笔调,不过是一种煞有介事的拟笔,言在此,意不在此。什么鹤寺外传,什么乾凿度,什么大司马先生,什么奥罗拉多那,都不过是作者一本正经的虚构。疑似落在实处的书写,像一个个无边无际的黑洞,扑面而来,吞噬着汪洋恣肆的语词。
我个人认为,霍香结的野心在于用《灵的编年史》对小说本身予以重新定义。小说文体自诞生以来,就与故事宿命地绑在了一起,无论是讲述一个故事,还是描述一个故事,或者是思考一个故事,都是以故事为书写的原始驱动力。先锋如罗伯-格里耶等,虽则颠覆了以人为中心的书写模式,在文本的字面上,没有讲出一个完整、具体的故事,但透过字里行间,读者还是能够隐隐约约地觉察到,这里面一定有故事,只是故事没有被作者讲出来罢了。霍香结部分地打破了小说与故事的绑定。故事在霍香结的手上,变成了千头万绪的毛线,如果你盯着每一章每一节看,处处都有故事,甚而故事里套故事,但从整体上去把握《灵的编年史》,你就会发现,霍香结笔下的故事不过是完成其语言织体的材料罢了。读罢全书,你得到的,不是一个或若干个被宣讲出来或被暗示出来的故事,而是弥漫始终的梦魇般的语词的精灵,以你为吞噬对象。
你一边倾力进入他的小说文本,一边又亡命地逃跑,几欲弃卷,却还是忍不住回头,一气猛读,扎得更深。有时磕磕绊绊如坠五里雾中左偏右倒跌跌撞撞往下硬读,有时睁大眼睛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谨小慎微地深读。原因何在?很简单,虽则在阅读的进程里,有作者人为设置的诸多障碍和陷阱,但障碍和陷阱之所存在,既不是作者故意为难读者,也不是作者逃避本该由其直面的问题故意使障眼法,而是作者顺应小说文本自身的逻辑,在适当的位置安设的适当阻力,借此加深读者的感受力和知解力。总而言之,你一路读下来,披荆斩棘,声音、色彩、气味、意蕴,接踵而至,应接不暇。用宋代词人苏轼《前赤壁赋》所说的:“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来概括《灵的编年史》带给我的所闻、所见、所嗅、所思,可谓再恰切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