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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8年08月01日 星期三

    【题记】旅行如人生,人生亦如旅行,往返境遇,得失成败,常在桑榆、东隅两端,悲喜忧乐尽在其间。近年盛夏旅居英伦,往返走动,偶遇数起沧桑东隅之得失忧乐,虽非大忧大喜,却也触动情怀,萦回难忘,今试一一记之。是为序。

    再次邂逅简·奥斯丁

    张玲 文/摄 《 中华读书报 》( 2018年08月01日   17 版)
    简·奥斯丁墓
    简·奥斯丁暮年寓所
    温切斯特的阿尔弗雷德大帝雕像

        桑榆与东隅

     

        天气晴好。2017年夏来伦敦首次出远门,赴友人埃莉诺之约。原本自觉事事准备停当,结果火车一路行至温切斯特,才赫然发觉买错了票,联系埃莉诺后更发现记错了约会日期!然而未等沮丧情绪弥漫,我就警醒过来:难道这一趟旅行就这样中途狼狈而归?这未坐完全程的往返车票也白白浪费?现在,既然无需登车继续坐到终点,也不甘心立即铩羽返回伦敦,索性就在这里,在这座值得再游的小城温切斯特独自寻访一番!于是,我开始对这座并不陌生的城市做第三次游历。

     

        一

     

        凡有切斯特(chester)后缀的英国古城镇名字,像哈代的故乡多切斯特等,多与古罗马在此的统治有关,起初本是驻军要塞(多称为镇),年代古远。到公元1世纪,类似我国春秋战国时的情景,英格兰七国纷争,汉普顿王阿尔弗雷德联合他国诸王力拒入侵外敌,统一全英格兰,此城就是这位号称英格兰大始帝王的国都。城池虽不庞大,却至今古迹遗风犹存,具王者气派。而我的前两次来访,却主要都是为了简·奥斯丁。

     

        第一次,1994年夏,我和丈夫张扬应伦敦狄更斯博物馆前馆长大卫·帕克博士之邀,为该馆工作一周,后又应博士及其太太埃莉诺之邀,周末去其在南郊莫尔顿村府上小住。

     

        那真是一个值得回忆的周末!先前每日,我们紧张地为博物馆指导整理馆藏中文图书,周五完工后,博士先代表博物馆邀请我们两个《双城记》译者,在叟候一家餐馆大飨龙虾美餐。席间,有美国乡村歌曲助兴,由两位做改编狄更斯小说单人朗诵表演的作者和演员作陪,算是对我俩在博物馆“顾问”一周的酬谢。近午夜,博士又带我们到此区“绿房子”作家俱乐部,引见同行同好。次日清早,博士亲自前来接人,顺利到达莫尔顿其家,先由太太埃莉诺驱车,带我们参观附近的汉普顿宫,午饭后一路向西南,到温切斯特近郊朝屯村的简·奥斯丁故居。

     

        如今在英格兰,简·奥斯丁的故居并不止一二处,像著名的西海岸巴斯即有她及家人常去避暑居留之所——十余年前我趁赴英开会之机曾作速访,但都不及温切斯特的这处奥斯丁大宅引人瞩目。这里本是简·奥斯丁之父的教区牧师公馆。可憾的是,可能因为那年头这位18世纪英国女小说家尚未能像随后那样举世走红,博物馆在周末早早闭馆;我们两家四人当时又都没有装备电脑、手机等预约工具,乘兴直取奥斯丁家大门,却霍然吃了闭门羹。败兴之余,仅在园墙外瞻仰绕行一匝,在街门侧合影留念,又在女作家小说中描写过的整洁美丽的朝屯小村闲游一番。至于温切斯特城内,包括和简·奥斯丁密切相关的大教堂,还有其暮年居所,则丝毫无暇问津。

     

        第二次是五年前,又是夏末,我参加过多切斯特的哈代年会后,准备返回伦敦。彼时,BBC(英国广播公司)制作的《傲慢与偏见》电视连续剧在我国和世界各地热播之余温未减,我在多切斯特那位善解人意的房东夫妇知我和张扬曾合译出版过这部小说,便建议由他们驱车送我先至温切斯特拜访简·奥斯丁故居,共游半天后分道扬镳,我在当地下榻,第二天再回伦敦。

     

        那又是一通紧张密集的一日之游!清晨出发,近午,先到奥斯丁故居,像英国很多作家的故居博物馆一样,这里悉心保持着女作家和父母家人同住期间的房屋结构、室内和园中布局以及生活用具的原样,从中可见这位英格兰南方较富庶教区牧师之女的生活创作概况。当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她不像以前我从传记作家笔下所知那样,起居空间狭小窘困。那是当时一种典型的英国中产之家,简·奥斯丁的房间用具简单而不局促,衣饰朴素而不寒酸,房前屋后有雅致的回环花园,比起在其后崛起的勃朗特姐妹等19世纪女作家,简还应算是拥有像样的弗吉尼亚·伍尔夫所谓“妇女的一间屋”。

     

        作家,不论男女,不论何时,能有这样的创作条件,还得算是幸运。近二十年前,我在一次讲座(后成文发表)中言及几位英国女作家清贫拮据的生活创作物质背景,单就简·奥斯丁而言,看来有些语焉不确。

     

        记得那次我们三人,作为《傲慢与偏见》的译者和译者之友,被博物馆馆长亲自特别接待:免费参观,尽情拍照,像馆内工作人员一样戴上手套,小心翼翼翻阅通览馆内珍藏的作家手稿。事后,相机里满存了普通参观者当时尚被严格拒拍的展品及资料照片,我道谢告辞,并将随身携带的一册《傲慢与偏见》中文精装译本留赠给了博物馆。

     

        在这座小城的大教堂,简·奥斯丁墓石和立碑是当代最引人注意的场所。因为时近黄昏,室内光线不足,拍照效果不佳。

     

        这个城市另一处所常为人津津乐道的,是那座古老的温切斯特学院,校舍园囿之静美典雅都名不虚传。附近的奥斯丁小故居,是女作家父亲去世、家属搬出教区牧师住宅后,这位终身未嫁的女作家的最后住处,外观简陋,并未对外开放。

     

        那次半天速访的另一意外收获,是偶遇哈代曾经修复过的厅堂建筑。这也再次说明,建筑师出身的哈代在小说中描绘的不少屋宇厅厦,自有它们的背景渊源。晚餐后,我和房东夫妇分手,还曾独自寻找过这座古城里的那所老监狱。在哈代《德伯家的苔丝》尾声中,那是一个多么悲凄残忍的场景!美丽堪以入画的苔丝,就是从索斯伯里史前悬石坛(巨石群)被押解到这里,青春娇嫩的脖颈套上绞绳,活生生被吊起而气绝,此情此景就在安玑·克莱和丽莎·露二人含泪遥望的眼中,也在我们读者含泪阅读的眼中。但是我当时独自沿街徘徊的那个黄昏,行人熙来攘往,没有遇到一位能给我指明那处丑陋场景所在的遗址。即使在这第三次的造访中,此一处所我又没有来得及问津。但从市区旅游中心带回的文字资料和地图上看,这栋坚实古老但却令人生厌的建筑早已改建修造,别作它用。

     

        回想那一次掠影式游览,更令人喜出望外的是,在第二天一大清早,赶在乘车离去前,我先从旅馆沿下城的小河岸,静静步行探访了济慈的足迹。那里,在黎明熹微的晨光中,河水清碧,潋滟饱满,涌流疾速,倒像是这位诗人正当少小之年的充沛的生命力。他与简应属同代,以我们今日人寿标准衡量,都属早夭,但他早得更多。这不禁令人为这些天造英才的岁寿不永而感叹。

     

        那一次整个半天和一个黄昏的盘桓毕竟还是匆匆而过,无奈地怠慢了相机,留下的一些镜头大都质量欠佳,特别是大教堂中简·奥斯丁墓地的两张,以致减损了日后就此主题配图作文的心情。

     

        二

     

        如今我再一次踏上这古老名城的砖石,回想往年留下的种种印象,都清晰若隔日。漫步走进主大街、市场街、市中心一带。星期日的世俗生活街景,比我熟悉的多切斯特集市更见规模,也比数周后我在伦敦北部著名集市坎姆顿所见更为传统。这里也更是行人如织,看来多是当地或附近的红男绿女,步履悠闲,情态从容,云集而不纷乱。集市、店铺更是目不暇接,甩卖吆喝不绝于耳。当地旅游中心极易寻得,其殷勤好客,免费提供不少实用地图传单,在如今商品交易风习氛围中,更令人意外感动。也许这还是老英格兰的传统遗风。

     

        小城市旅游第一大长处,就是可多看物事,少行道路。这个短短的午后半晌,虽然时间也不充裕,但还是足可供我从容重游这座大教堂,补拍那座简·奥斯丁的墓碑。上次在此仓促拍照,带回北京发现不堪用,尚不敢妄想日后还有机会再来补拍。真没想到此时也算是小小的梦想成真!

     

        大教堂内本还有阿尔弗雷德大帝之墓,那是距今约两千年前最初一统英格兰的七国雄主的千秋永息之地,但却被我有意忽略。刚才就在市场街顶端,他那座岿然耸立的庞大雕像,已经再次悄然储存在我的相机里。对此类功勋卓著的历史人物,我喜欢保存他们顶天立地的雄姿,而不是声息杳然仰卧的憨态。

     

        就这样,在不燥不凉的英格兰夏日午后阳光中,我如愿以偿地捕获了这些有益材料,从而消除了些许上午双重犯错的歉疚之感。

     

        可是我心中还是惦记着简·奥斯丁,我没有忘记,是年7月18日正是她逝世两百周年。刚才路过集市大街,猛抬头看见横跨天街的条幅上写明,有一处“温切斯特发现中心”正在举办她的生平展。在小城市活动就是这样方便:我转眼之间已经来到这座文化会所的门前,但此时已是下午五点,检票口恰恰落锁!

     

        从那样遥远的地方偶然来到这里,错过任何一次机会,带着憾意离去,都令人不甘于心!说来也算机缘凑巧,我正呆立展馆门前,踌躇再三,徘徊流连,恰有一位最后离馆的员工迎面走出,我几乎是冲上前去,三言两语说明来历,表达了我切望不要错过参观此一展览的心愿。这位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中年先生犹豫片刻,竟然为我一人重新开锁,叮嘱我只有十五分钟时间,于是我飞奔而入。

     

        那是很简单的展览,但出示的有一些实物特别标明,哪些是简那个时代的真实物品,哪些是奥斯丁家族传下的真实遗物。如其中较令人瞩目的一件暗色女士长袍,据说是简本人的真实遗物。这似乎还真令人感受到了简的一些鲜活气息!

     

        严格掌控着十五分钟的时间,我匆匆走出展厅,向一直紧守门口的那位和善先生频频道谢,此时我已不必弄清这个展览是否应该购票,只向公益捐款箱投入了几镑硬币。

     

        快步走向并不太远的火车站,坐进回程车厢,胸次充溢快慰,忘却了一天的焦虑、紧张、疲劳。真没想到,这第三次心血来潮的偶访此城,竟变成了对自己出发时失误的安慰和补偿!然而,这短短半日的温切斯特自由行的收获,又岂止于此?

     

        三

     

        身为研习英国文学某些门类起步甚晚之一员兵卒,回想自己在此领域数十年的试探、涉步,倒或许可谓渐入佳境。这过程中,书本阅读是最主要的营养渠道。古人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这双重渠道上,历史上那些非凡大才耆宿不知为我们留下过多少深深的脚印。而我们这一代在成长的很长时间里,为客观条件制约,却没有机会用自己的双腿去行万里路,闭关读书成了唯一的单向受教渠道。温切斯特简·奥斯丁的两处故居,那时不过是我收藏的纸上图片和资料。我作为她最重要一部小说的翻译兼评论者,对她的接受也只是来自纸上,其中自有一段感性和理性的双重过程,漫长曲折。

     

        对简·奥斯丁这位作家及其作品,从感性上说,起初我是无恶亦无所好,至今,无大恶亦无大好;理性上,则是由蒙昧无知无视,到理解同情尊重。在这段双轨上,我对她的感观虽多为一介读者译者个人的浅薄认知,但自觉或多或少还是受到过中外学界同行、前辈的或正或负的导向性影响。至少,在出版社据其策划向我就翻译出版《傲慢与偏见》约稿前,我并未仔细研读过这部作品,无论英文原文还是当时既有的中文译文。记得具体负责此项任务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副主编任吉生曾认真地对我说,“这本书将来一定会畅销。”这是她出版家高瞻远瞩所得的真知灼见;而我当时以己头脑之简单,想到的只是良机不可失,因而毫无犹疑地欣然接受。这整部书随后的翻译过程,是自我学习,也是和我的合译人共同研习商讨的过程。在其中,我更多理解了这位距我们已两百年的女作家。至今,拙译的再版流行,算是实现了任吉生先生那仅一字之差的预言:常销书。

     

        简而言之,奥斯丁是我敬重的作家,她的《傲慢与偏见》还有其它五部小说是我珍视的佳作,但是简·奥斯丁和《傲慢与偏见》从不是我最喜欢、评价最高的英国作家作品。

     

        如果想仅以三言两语在这一短篇中说明个中情怀和理念,那恐怕是我给自己的文字堆上过多的重负了。简单说来,这其中包含了个人口味和时代干预的因素。回头细想想简·奥斯丁的时代,从生到死,那是英国历史上的启蒙时代,政治行动风起云涌,思想潮流波澜壮阔,恢弘大气地绘历史、写社会,是时人读者的普世之好。与简几乎同时代的司科特,其后的狄更斯、萨克雷等等,写男性大世界、大事件的英国大作家,当时都在时代宠儿链的最高端。二三百年过去,直至20世纪初、中期,先后有史无前例的政权破茧而出,人们关注的头等要事应该还是革命、战争、政事,简·奥斯丁面对那些堂堂大作家的皇皇巨著,只是小巫。她的题材与人物,照她自己所言,是镇上“三五人家”的私人事物,邻里间的茶歇闲谈。她写得好,写的不仅是这些生活的浮皮表面,而是刻骨铭心的深切之处,其中的暗流涌动,也会令人悬心震颤。当然,这也是人性的切要之处,是读者有兴趣、常关注的好材料;但在充斥动乱、战争的轰轰烈烈的大时代,对简·奥斯丁一流,人们自然难以理会或适当评价。这也难怪别国那位毫无包容雅量的文学史家、批评家,要给这位女作家加封一顶“庸俗”的荆冠了!

     

        然而,时至今日,面对她那丰厚的六部原文和数不清的各种文字译文——甚至,我无意间发现,简·奥斯丁与英国女王的肖像背对背绘印在刚刚发行的一种英国十镑纸币上——如果我们竟能无视这个英国小女子遍及世界各国、朝野上下的人缘,而只叹息一声“简·奥斯丁有什么了不起?”此言是否也太过轻巧?

     

        今日此行,重踏简的故里,重睹简的故物,在简的气息中体验她的生活创作,重温前两次对简·奥斯丁墓地和居所等地的考访,却真刷新了我对这位女作家生平和生活创作的一些认识。往昔的研习翻译固然也是问学之道,但那毕竟是纸上谈兵。那时的简·奥斯丁,对我终究还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经典老作家。经过前后三次对她的实地拜访,感受她本人当初的生活及其自然地理人文环境,她已渐渐走近前来,使我闻到她的气息,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容貌:她那样聪敏细腻,才情丰沛,幽默机警,在那个女性权利、机会、自由都远逊于今的时代,在文学创作上她没有可被荫庇的父辈祖上,更没有可依靠的丈夫子女,仅以一支细瘦臂膀支撑的笔,征服天下。这就是她的“了不起”之处!她没有大手笔,没有写大情怀,难道这就是庸俗?对人性内心细微深处的探讨剖析,也需大而深广的功力。她写庸俗之人和事,她的每部书中都有;但她本人丝毫也不庸俗。她坚执手中的一支笔,独创自己的生活和作品,难道她真就只是个不被时人看好的剩女,而终生未嫁未育?还是她洁身自好自持,不肯屈就,也不肯辜负自己的才情降格以求?

     

        历史留下关于她的字迹终究太少,又给后人留下想象的空间过多。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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