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五行志》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
在秦始皇二十六年,也就是公元前221年,有十二个身长五丈、相当于四层楼高的巨人突然出现在秦长城的最西端——临洮。他们都身着夷狄的服装,一副外邦人的打扮。是年,秦始皇统一了六国,威加四海。他想起了那十二个巨人,认为是天佑大秦的征兆,于是下令收缴全国的兵器,熔毁之后依照巨人的形象铸造了十二尊“金人”,也就是铜人。
虽然巨人现身临洮的传说过于夸张,但秦始皇铸金人之事还见诸其他文献,譬如我们所熟悉的贾谊《过秦论》写道:“收天下兵器,聚之咸阳,以为金人十二。”我们并不清楚十二铜人的形象和尺寸,据文献记载,直到东汉末年和十六国时期,它们才相继被董卓和苻坚销毁。此事广为人知,似非虚妄。西北大学文化遗产学院院长、前秦始皇帝陵考古队队长段清波先生相信,这个故事可能蕴含着重要的历史信息,那就是在秦朝,一群来自帕米尔高原以西的外邦人来到东方,将他们所知道的“西方经验”传授给了秦始皇,并被付诸实践。
段先生的这些看法酝酿已久,最终于2015年发表《从秦始皇陵考古看中西文化交流》系列论文(载《西北大学学报》),就秦帝国与波斯的关系做全面阐论。段先生并不是唯一注意到这一故事的学者。在此之前,林梅村先生在其《丝绸之路考古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中强调所谓“金人”是秦人模仿希腊战神阿瑞斯所铸造的十二尊青铜像。原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现维亚纳大学的倪克鲁(LukasNickel)先生先后发表了“TonkriegeraufderSeidenstraβe?Die Plastikendes ErstenKaisersvon China und die hellenistische Skulptur Zentralasiens”(载Zürich Studiesin the History of Art/GeorgesBlochAnnual,vol.13-14,2006)、《亚洲视野中的秦兵马俑》(载《古代墓葬美术研究》第1辑,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The FirstEmperor andSculpturein China”(载Bulletin of SOAS, Vol.76,No.3,2013)等文,他也注意到了《汉书·五行志》的这段记载。他与段先生一样,认为秦兵马俑的艺术成就在中国本土并无基础,而是受到西方“神秘力量”的影响。
最近,段先生的观点在网络上得到进一步的传播,受到广泛的关注。据我所知,还有其他几位重要的西方考古学家持类似的观点。他们相信,秦帝国的物质文明与制度文明,都有若明若暗的波斯(本文指广义的“波斯”)烙印。包括“世界第八大奇迹”兵马俑在内的秦帝国遗产,果真是外来文化输入的结果么?
从大流士到秦始皇
在我研读伊朗历史的时候,不由惊叹著名的“大流士改革”与秦始皇统一六国后的举措几乎如出一辙。试看埃尔顿·丹尼尔(EltonL.Daniel)所著《伊朗史》的归纳:
大流士将全国分为20个行省……他也意识到法律、后勤和经济之于帝国长治久安的重要性。大流士引以为傲的是,他主持编纂了一部针对整个帝国的新法典,同时他将埃及等行省的现行法典加以规范。法官若贪腐受贿,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交通对于国家安全和商业贸易都有重要意义,因此大流士将道路系统加以延伸和修护,包括从萨迪斯到苏萨绵延2600公里的御道,沿途设置驿站以供休整和给养。道路系统得到很好的护卫,邮差可通过它高效传递信息。大流士的帝国囊括了地中海东岸和波斯湾,横跨海陆。为了巩固这个庞大的国家,大流士主持开凿了沟通尼罗河与红海的运河,它在公元前497年正式得到启用。大流士在经济方面的措施还包括统一度量衡,更为重要的是,他确立了新的货币系统,即使用固定重量的金币和银币……他被视作古波斯语书写系统的创造者,至少是完善者……他陵墓的铭文称其为“伟大的王,众王之王,诸国之王,大地之王,希斯塔普斯之子,阿契美尼德人,波斯人,波斯人之子,雅利安人,雅利安后裔”。大流士在全国大兴土木,这些宏伟的建筑反映了其文化愿景与旨趣。(笔者据TheHistoryofIran翻译)
我们可以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将“大流士改革”归纳为如下几点:设立行省;编纂法典;修建驰道和驿站;开通运河;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冠以至高尊号;大兴土木。稍通秦史的人都不难看出,这些都是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做过的。大家相对不大熟悉的是秦法典的编纂,随着睡虎地秦简、里耶秦简、岳麓秦简等秦简牍的发现与刊布,我们才真正了解到秦律令之完备,它直接为汉律令奠定了基础,是“汉承秦制”的重要表现。
要知道,波斯第一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AchaemenidEm⁃pire,前550—前330)的大流士一世(DariusI,前522—前485在位)比秦始皇早了三个世纪,若一定说谁模仿了谁,也只能是秦始皇踵武前修,至少大流士是有“发明权”的。无怪乎朱大可、段清波等先生都认为秦始皇继承了大流士的政治遗产。朱大可先生在其《华夏上古神系》(东方出版社2014年版)一书中指出,秦帝国的制度与手段,除了御道来自东周的传舍制度,其余无一不出于波斯帝国的发明;秦始皇只是一个沉默的克隆者,他和他的臣子都拒绝说出秦制的秘密来源。朱先生还走得更远,他认为《老子》的阴阳两仪、“三”等原型数字、《九歌》诸神等等,统统来自波斯,甚至认为楚人皈依了波斯的拜火教,已然是中国文化“西来说”的一种变调。段清波先生在《从秦始皇陵考古看中西文化交流(三)》中比较了秦帝国与波斯帝国的政治制度,认为秦始皇的治国理论、国家政体、管理措施等方面的认识和理念,或许受到波斯帝国的深度影响,这一结果当与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前340—前323在位)东征有关。
实际上,早在1997年,饶宗颐先生便在《中国古代“胁生”的传说》(载《燕京学报》新3期)一文中指出:
(殷商)繁琐的礼节和祭祀上的惊人浪费,造成进步的障碍,最后成为神的俘虏,其后果和巴比伦王朝完全一样。波斯帝国的崛起与周人的代殷,情形很相似。大流士一世建国,承其父Cyrus之洪业,Cyrus于前五三九年克巴比伦,以有道代替无道,抚有四方,用理万民(其圆筒刻石谓“Heconstantlysoughtoftenorderandequityfortheblackheadedpeople…”),有Father之美誉。所谓Black-headedpeople者,即秦人之“黔首”也。始皇二十六年统一天下,刻石颂德,分立三十六郡,更民名曰黔首。颇疑远受到波斯分省制度之影响,而“黔首”一名则承袭西亚之旧称。
饶先生所说的Cyrus即阿契美尼德王朝的缔造者——居鲁士大帝(Cyrusthe Great,前550—前530在位),著名的居鲁士圆柱记载了他征服巴比伦的伟绩(故宫博物院藏有两块马骨化石,上面的楔形文字同于居鲁士圆柱的部分内容)。饶先生业已意识到秦帝国与波斯帝国的一些相似之处,如行省/郡县的建立和“黔首”的称名,但只是以“颇疑”概言之,并未遽断。饶先生对于中外文化交流史多有发明,但他绝非单纯的传播论者,往往充分考虑时代、地理、接触等因素而加以讨论,详见拙文《交错视界中的中外交通——饶宗颐与中外交流史研究》(载《社会科学辑刊》2017年第5期)。
以上学者所揭示的相似性确实值得重视。但断言秦帝国继承了波斯帝国的政治遗产,仍缺乏直接的证据。
在传世文献中,除了巨人现于临洮这一可供发挥想象力的传说,再无其他相关线索。如果真有西方高人授秦始皇以治国方略,在文献中很难说会全无踪迹。出于中国古代文献的特点,民间的、下层的文化交流难以得到反映,但上层的活动、重要的政治事件往往会有忠实的记录。也正由于此,尽管中原王朝与西亚的官方接触记录始于汉武帝时期,但在此之前已有文化上的间接交流——这些线索主要通过考古发现呈现。商鞅变法之于秦帝国的转型和崛起有重要意义,史籍对此施以浓墨重彩。对秦人而言,商鞅也是外邦人,他对秦国政治的影响并非讳言之事。如果另有外邦人对秦帝国的顶层设计有全面影响,不至于在史书(尤其是司马迁时代尚相对完整的《秦记》)中湮灭无闻。
周秦之变是中国历史的一大变局。清代学者赵翼(1727-1814)在《廿二史札记》中指出:“盖秦、汉同为天地一大变局。”毛泽东谓“百代都行秦政法”,秦制确乎奠定了此后中国两千多年的政治格局。秦朝的建立,完成了中国政治形态和社会制度的急剧转型。但这一转型的过程并不全然突兀,而是两周之际礼乐崩坏、王纲解纽以来持续演变的结果。秦始皇的许多举措,如推行郡县制、统一度量衡等,在商鞅时期便已经奠定了基础,是秦国政治的自然延续和发展。而且,许多变革在西周时期便已肇端,并非无本之木。
秦始皇与大流士政治革新的高度相似,最为根本的因素在于他们所面对的相同形势。他们都是庞大帝国的缔造者与统一者,摆在他们面前的除了广袤的疆域,还有复杂的族群与多元的文化(波斯帝国疆域更大、人口更多)。要统治这样的大帝国,中央集权便成了当务之急。因而地缘管理的加强、度量衡及文字的统一、道路系统与运河的修建、法典的编纂等等,都是治理多民族、大一统国家时情理之中的事。我们不妨说,秦始皇与大流士都以其雄才大略,就着相似的棋局走了相似的套路。
人类历史的发展是不平衡的,未必沿着社会形态五阶段线性发展,但有时的确惊人得同步。如在所谓的“轴心时代”(AxialPeriod),即公元前500年前后,古代中国、印度、希腊、希伯来的哲人像商量好了一般,活跃于历史舞台。再如饶宗颐先生也提到“波斯帝国的崛起与周人的代殷,情形很相似”,再如李学勤先生多次提到古代中国和古代埃及、迈锡尼等文明的发展节律相当同步(参见李学勤《清华简及古代文明》,江西教育出版社2017版)。正如美国学者托马斯·门罗(Thom⁃asMonroe,1897-1974)在《东方美学》中所说:“东西方思想的比较表明了许多惊人的相似性。相似的理论几乎同时产生在地球上相隔甚远的不同部分。怎样解释这些现象是文化史的一个主要问题。总体说来,如此现象的产生只能来自两条途径:1.彼此独立的发明;2.一种文化在另一种文化中的传播或影响。毫无疑问,这两条途径都曾经出现过。”若无直接的证据,我们不妨暂以平行比较的视角看待不同文明之间的共性。就我的个人阅读体会以及在伊朗的所见所闻而言,伊朗与中国在历史、文化、国民性等方面都出奇得相似。这种相似的发展节奏自有其内在的逻辑,并非偶然,亦非简单的传播与移植。
此外,我们既要考察秦帝国与波斯的同,也需要注意二者的异。虽然都将全国分为若干部分,但波斯帝国的行省更具独立性,更类似于美国的州,有的行省保留了自己的法律、文字、度量衡等,原先的当地贵族也得到安抚和笼络。波斯帝国的行省设总督,由君主任命,通常由波斯贵族担任,有的世袭,另设将军和收税官互相监督、制衡。秦帝国的郡设郡守、郡尉和监御史;郡下立县,设县令、县尉、县丞;县下立乡,乡下有亭、里。大小官吏均由皇帝任命,概不世袭,政令一统,权力悉归皇帝。郡县制是春秋战国以来的自然发展,很难说是受到波斯的影响。再如波斯帝国境内波斯楔形文字、埃兰楔形文字、阿卡德楔形文字、埃及象形文字、阿拉米亚文字、希腊文字等并行使用,并未完全统一,著名的贝希斯敦铭文便以三种文字书写,这与秦始皇东巡刻石以标准的小篆铭刻并不相同。再如宗教上,秦帝国并未确立波斯拜火教那样的国教,但也致力于神权的整合与统一。波斯帝国与秦帝国都面临着暴动的威胁,只不过秦二世而亡,波斯延续了更长时间,这与秦帝国对全国的控制过于严酷不无关系。
饶宗颐先生注意到居鲁士圆柱上的“黑头人”与“黔首”意义的相近。在居鲁士圆柱中,“黑头人”的原文可转写作sal-matSAG.DU,意为dark-headed(黑头),原是苏美尔人对人民的指称,居鲁士大帝沿用了苏美尔人的这一概念。中国古代的“黔首”,在字面意义上确与其相近。《说文》云:“黔,黎也。”“黔”即表示黑色。另一个表示百姓的词“黎民”,“黎”亦表示黑色。据《史记·秦始皇本纪》,秦统一后以“黔首”取代“民”一词,因而统一前的睡虎地秦简《为吏之道》未见“黔首”,而是作“民”,统一后的岳麓秦简《为吏治官及黔首》中,相应的语句均作“黔首”(但相对于秦帝国所规定的其他用词,“黔首”对“民”的取代并不彻底)。然而“黔首”之称,又见于《战国策》《吕氏春秋》《韩非子》诸书,在秦统一之前便已存在。据王子今先生《秦汉称谓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黔首”起初通行于秦晋地区。因秦朝尚黑、崇水德,在对用词进行一系列规范时,选择了“黔首”而非“民”。“黑头人”与“黔首”意义相近,但并没有充分的证据说明它们之间互有影响。
段清波先生强调,文明交流过程中最重要和最核心的交流在于制度层面和理念层面。但笔者认为,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这一点恰恰是最难证实的。
兵马俑的秘密
兵马俑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对于中国而言,确乎是奇迹,因为在此之前从未有过如此写实、规模如此巨大的雕塑艺术。对于西方人而言,兵马俑与同时期欧洲、西亚的雕塑相比显得相对稚拙,他们之所以看重兵马俑,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数量所造成的强烈视觉冲击力——中国人的人海战术古已有之。
《秦陵秦俑研究动态》1989年第1期发表的《秦俑艺术笔谈》一文中,张仃先生强调兵马俑是中国土生土长的雕塑,王鹰先生则将兵马俑与古希腊的雕塑进行比较——他们讨论的前提都是兵马俑是中国古代人民自主研发的产品。同样是在《秦陵秦俑研究动态》,1991年第1期发表了德国学者格尔曼·汉夫勒的《中国雕塑艺术的诞生——临潼兵马俑观感》一文,他意识到了兵马俑出现的不寻常:
但令人惊讶的是,当陶俑刚开始闻名于世时,却没有人在那时甚至直到今天提出一个自发的问题:怎么会出现这种陶俑群塑?因为它们不仅仅是给人以深刻印象,其艺术性胜过同期雕塑的艺术品,而且在中国完全是一种新类型……显然,那认为雕塑艺术在中国土生土长的论点是苍白无力的。没有西方艺术就不可能有中国雕塑艺术的诞生。甚至没有亚历山大大帝的吸引,也就不会有秦始皇建立的帝国——中国。
这篇文章并未详加论证,在当时的中国学者看来,无疑充斥着想当然的玄想。邱紫华先生针锋相对,发表了《秦俑是中国先秦审美文化的结晶——兼对“欧洲文化中心论”的批评》(载《文艺研究》1994年第3期)一文,对汉夫勒的观点予以一一批驳,认为“汉夫勒既无确实的依据,又缺乏具体细致准确的分析,就武断地作出结论,这正表现出他思想中的‘欧洲中心论’和审美判断上的失误”。
倪克鲁与段清波两位先生则真正将这一问题的讨论推向深入。早在2004年,他们便已开始就这一问题进行私下讨论,达成了不少共识。此后,他们都各自撰文予以讨论。
倪克鲁先生认为,兵马俑在此前和此后都找不到相应的线索,对于秦代人而言,它们是异域与他者的化身。他认为这是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所带来的“希腊化”的产物。同时,他也承认兵马俑的制造采用了中国本土的技术,故是中国的而非希腊的艺术品。
段清波先生除了讨论秦帝国与波斯在政治制度上的联系,还逐一分析了秦始皇陵所见兵马俑、百戏俑、铜车马、条形砖、封土内台阶式建筑、青铜水禽等,认为它们的部分制作工艺的文化因素宛如横空出世般出现,而又在其后的时代难觅踪迹,因此他提出这样的疑问:为什么原本从未出现的以人和动物为主题来表达艺术目标的这一理念会突然出现在秦帝国时期?
段先生指出,陶俑雕塑艺术在先秦并不发达,直到战国才陆续出现一些小型的雕塑品,如山东临淄郎家庄陪葬坑中出土有成组春秋战国之际高10厘米左右的陶俑,战国时期列国墓葬中也只有零星的发现。就秦国而言,咸阳周边的几处墓葬中曾出土迟至战国晚期的陶俑,最高不超过20厘米,多为10厘米左右,兵马俑则突然拔高为一米八多的大个,不免令人心生疑窦。段先生还认为,咸阳塔尔坡秦墓所出陶俑的形象与塞人(Saka,国内学者大多将其等同于西方文献中的“斯基泰人”)近似。
秦居西北边陲,与羌戎杂处。往来于欧亚草原、波斯化的塞人、吐火罗人等印欧人通常扮演了中间商的角色,一些来自欧洲、西亚、中亚的文化因素主要通过他们传递到羌、戎、周、秦等族群。早在西周时期,甘肃灵台白草坡、陕西周原等遗址便已经见到印欧人的形象。秦穆公霸西戎,与西域民族有一定接触。因而秦文化的一些特点,如将文字铭刻于石头(以石鼓文、秦始皇东巡刻石等为代表)、一些墓葬所见屈肢葬的葬俗、率先出现铁器、较早出现金银器、使用槽形板瓦等,均与中原王朝的固有传统不同。如果说兵马俑受到广义波斯文化的间接影响,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中国境内的早期人像,具有代表性的新疆伊犁新源县的武士蹲像便是塞人的杰作,时代在战国时期。景骞、林梅村等先生认为,这尊青铜像表现的是希腊战神阿瑞斯。无论其是何身份,它作为“远东第一立体雕像”的特殊意义值得重视。此类雕像,还见于同是新疆西北的巩留等地。
随着公元前334年亚历山大大帝东征,阿契美尼德王朝覆亡,此后进入希腊化时期。希腊化的浪潮一路向东,甚至已经抵达现在中国的邻国阿富汗。段清波先生认为,也许就在此时,东西方之间两类存在根本差异的文明发生了前所未有的碰撞。代希腊化塞琉古帝国而起的是帕提亚帝国(ParthianEmpire,前247-224),在中国古书中被称为“安息”。与古代中国最接近的大国便是广义的波斯,汉夫勒与倪克鲁所称的希腊,主要是希腊化时期的波斯以及受其影响的帕提亚帝国,属于广义的“波斯”。
但如果说有外国技术专家直接参与了兵马俑的设计和制造,则仍缺乏确凿的证据。2003年春在秦始皇帝陵区发现了一座窑址的乱葬坑,其中埋有百余具人骨,段清波先生在论文中怀疑这些劳工中有非蒙古人种,这基于第一次的分子生物学检测结果。美国学者梅维恒(VictorH.Mair)曾向西方学界介绍过这一成果,最近在向媒体的讲述中,段先生直接强调发现了来自西方的陶工。但第二次的检测结果与前次并不相同,徐智先生在其博士论文《中国西北地区古代人群的DNA研究》(复旦大学,2008年)以及他与张君等人合作的“MitochondrialDNAEvidenceforaDiversi⁃fied Origin ofWorkers BuildingMausoleum for FirstEmperor ofChina”(载PLOS ONE, Vol.3,No.10,2008)一文中,分析了这些劳工的线粒体DNA,发现他们来自于汉族,也来自于少数民族,而且南方人要多于北方人。这一研究成果虽不能覆盖全部劳工,但已经比较能够说明问题。不过线粒体DNA只能指示这些劳工的母系来源,更全面的认识有待Y染色体DNA的考察。(近来有媒体报道专家复原出秦始皇妃嫔面容,认为有可能是波斯人,更缺乏直接证据)
在出土的兵马俑中,在一些隐蔽处往往刻有制造者的名号。从这些名号看,有的是“宫”字开头的,说明属于官府制陶作坊的陶工;有的则冠以地名,如咸阳、栎阳、安邑等,说明来自于地方制陶作坊。中国古代的工匠基本都湮没于历史的烟云中,若非兵马俑的出土,我们根本无从知晓这批杰出工匠的存在。而将名号刻在器物上是物勒工名制度(最初兴起于秦国)的体现,谁制造谁负责,完成一件作品,戳上自己的大名。根据这些陶工的名号和来源,我们并不能发现洋专家的蛛丝马迹。
早期中国的确缺乏雕塑的传统。过去我们所能举出的雕塑,主要是红山文化女神像、石家河文化玉人、殷墟玉人、三星堆青铜人像、曾侯乙墓编钟之钟虡铜人等有限的例子。这些雕像,除了三星堆的人像,大多相当迷你,而且不着意于写实,画风相对抽象,比例也很不协调。2012年,考古工作者在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敖汉旗境内发现了一尊距今约5300年的红山文化整身陶人,通高55厘米,极为写实,故发现之初令世人惊叹——其年代之早大有穿越之感。之所以红山文化有相对发达的人物造像艺术,也与其位处欧亚草原的东端有关。
从某种程度上说,兵马俑恰恰说明了中国式雕塑的特殊性。以俑殉葬,这本身是中国自身的传统。即便兵马俑吸收了国外技术,它本身便是本土文化的承载者,并不影响其本土性。正如中国的冶炼技术最初由域外输入,但我们的祖先主要用它来制造礼器,只不过是将原先的陶鼎、陶斝换成了铜鼎、铜斝。我们的祖先从来都不排斥外来的技术,同时,三代礼乐文明到儒家一脉相承的思想体系又极具保守性,新技术往往用来制造盛放旧酒的新瓶。从过去到现在,师夷长技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没必要说承认这一点就有损民族尊严。至于过度夸大文化交流,妄自菲薄,进而舍本逐末,认为中国文化一概都是外来输入,更无必要。
中外雕塑艺术风格的差异以及技法的选择,很大程度上是其用途决定的,并无严格意义上的优劣之分。倪克鲁先生认为“人像的缺失恰好是商周时期艺术的一个重要特征,而对于秦始皇时代的人而言,那些抟土而成的雕塑一定是全新的事物”,同时他也承认,秦始皇之前的人物造型表明“先秦中国的工匠完全有能力制造人物和动物形象。人物形象之所以罕见,可能是因为当时的人缺乏塑造人像的兴趣”。当时的人们之所以缺乏兴趣,在于早期礼乐文明的背景之下,无论是人物还是动物,基本都是礼乐器的装饰和配角。像西方那样对人肉体的细致描摹,在主张礼仪、含蓄的中国古代是难以想象的。以木俑、陶俑代替生人殉葬,同样是为礼制服务的——早期中国缺乏“为艺术而艺术”的自觉。兵马俑虽有写实倾向,但与西方雕塑相比,仍有浓郁的写意风格。再如其拼合组装(西方是减底法)、以陶为材质(西方以石质为主)的制造方法,也极具中国特色。作为陶俑的兵马俑,与西方雕塑相比可以说是全然不同的艺术形式。
段清波先生认为从战国时期的小俑到相对魁梧的秦兵马俑,跳跃性太大,“其间巨大的序列缺环在逻辑上令人无法接受,而这种差异用秦帝国资源配置能力强大来解释显然是不够的”。雕塑是门涉及人体解剖学、人体运动力学、几何数学等方面知识的综合艺术,古代希腊等文明对此有持续的探索,早期中国在这方面的基础相对薄弱,而秦始皇陵陪葬坑所出土的百戏俑在人体肌肉的塑造上已有极高水平,确乎前所未有。而且,这一高峰转瞬即逝,直到佛教造像传入中国,类似的雕塑艺术才再次在华夏大地出现。但我们也不能低估了古代帝王的意志、喜好以及古代工匠的集体技术攻关能力。秦始皇似乎有其独特的品味,致力于打造浩浩荡荡的亡者大军,而这一点在其他帝王那里看来并无必要。早期中国的官营手工作坊高度垄断资源,正如金属冶炼术传入中原后迅速被改良,进而形成独树一帜的青铜铸造技术,实现了技术上的弯道超车。更何况,以陶塑造人像在早期中国并非没有先例,早至五千多年前的红山文化陶人,晚至战国的陶俑,均有脉络可寻。朱君孝、宋远茹两位先生在《试论秦始皇兵马俑的工艺技术渊源》(载《考古与文物》2005年第2期)一文中从制陶技术、陶窑结构、青铜铸造工艺、雕塑技艺、彩绘装饰技艺等方面的持续进步分析了兵马俑制造技术的本土基础,付建先生在《古希腊人体雕刻与秦代人体雕塑对比研究》(载《文博》2018年第2期)中强调兵马俑与古希腊雕塑艺术品从发展上没有先后联系,可以参看。
余论
汉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张骞出使西域,是为凿空之举,被视作丝绸之路开辟的开端。此番出使,张骞搜集了诸多一线情报,譬如当时西方有大国叫安息(波斯帕提亚帝国),同样人文极盛。元狩四年(前119),张骞再次西行,这次他还派遣副使前往安息。元封六年(前105),又一拨汉朝使者抵达安息,标志着丝绸之路的正式确立。当时的安息王米特里达梯二世(MithridatesIIofParthia,前124-前87在位)遣使迎候汉使,并向汉武帝致送鸵鸟蛋与魔术表演团。此后,一直到萨珊王朝,波斯一直都是丝绸之路的枢纽所在。
这是古代中国与波斯往来的最早官方记录。在此之前,被西域阻隔的两大文明并无直接往来。但间接的文化交流,从来都不绝如缕。
先秦时期,小麦、黄牛、绵羊、家马、马车、冶铜术、冶铁术、金银器、玻璃器等物产和技术逐渐自域外输入,彩陶、丝绸、农业技术等则自东向西传播,东西方的间接互动早已在西域绿洲与欧亚草原上演。在此过程中,塞人、吐火罗等游牧民族扮演着重要角色。
春秋战国以降,中西互动愈趋频繁,多有异宝西来。在春秋末期到西汉早期——丝绸之路创辟之前的贵族墓葬中,常发现有裂瓣纹的银豆或银盘、蜻蜓眼玻璃珠、蚀花肉红石髓珠、有翼神兽雕像等,均是具有浓郁波斯色彩的奢侈品。它们为当时的贵族所珍视,并随他们进入幽冥世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裂瓣纹银豆,见于山东、安徽、江苏、广东、云南等地,除了异域风格的波斯裂瓣纹,还有强烈的本土气息,是中西合璧的典范。这些都是中西互动的最直接材料。可见在狭义的丝绸之路开通之前,中西交通已端倪初现。
但大流士似乎并不知道中国的存在,睥睨天下的秦始皇也似乎不了解在他西边还有更庞大的帝国。古代中国与波斯等文明的互动,尚是很初步,也是很间接的,往往通过塞人、吐火罗、羌戎等接力传递。说秦始皇受到大流士的影响、兵马俑是外国艺术风潮的产物,尚难以得到证实。我们承认域外因素对中国文明影响的同时,也不能抹煞中国文明的主体性,不然又容易落入“西来说”的窠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