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地》的两次“出土”

    小说《腹地》可谓一部双重意义上的“出土文献”。其作者王林（1909—1984），原名王弢，笔名儁闻，1930年考入青岛大学外文系，曾受业于沈从文，并在沈从文的指导与帮助下开始发表作品。长篇小说《幽僻的陈庄》更是请到沈从文作序，后者在序言中介绍王林：“五个同学中有个旁听者，他所学的虽是英文，却居然大胆用我所说及的态度和方法，写了许多很好的短篇小说。”在文末，推荐这部小说，“一个为都市趣味与幽默小品文弄成神经衰弱了的人，是应当用这个乡下人写成的作品，壮补一下那个软弱灵魂的”。沈从文将王林定义为“乡下人”，这自然令人联想起他的自述，可见他对于王林的认可，是将其归为同道的。

    《幽僻的陈庄》出版时，署名儁闻，值得注意的是，王林将著作两次寄赠鲁迅。一九三五年一月七日，鲁迅日记中载“得儁闻所寄赠《幽僻的陈庄》”一本。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二日，鲁迅日记中载：“午得王弢所寄赠《幽僻的陈庄》一本。”大约是第一次寄送后鲁迅并无音讯，三个多月后，王林又寄一次。此前1931年王林已经加入中国共产党并担任青岛大学地下党支部书记，在校期间曾组织过海鸥剧社。1935年参加“一二九”运动，1936年到东北军学兵队中做地下工作，亲身经历西安事变，1937年到冀中区吕正操部队中参加抗战，任火线剧社社长。正是在冀中抗战期间，王林创作了《腹地》这部作品。1942年日军对冀中根据地进行了残酷的“五月大扫荡”，当时上级指示党政军民团体干部转移到平汉铁路西太行山区，王林却主动而坚决地申请留在敌后，坚持战斗，“要做为历史的一个见证人和战斗员，来表现这段惊心动魄的民族革命战争史”。《腹地》的写作环境是异常险峻的，据王林回忆，他是“像准备遗嘱一样，蹲在堡垒户的地道口里，开始了《腹地》的写作”，“《腹地》是在硝烟战火中写出来的。它动笔于一九四二年冬，定稿于一九四三年夏。写作之中，敌人仍在穿梭‘扫荡’剔抉清剿，枪声不断从四野传来。”写完之后，王林就将书稿坚壁埋在地下，直到抗战胜利后才挖掘出来，1945年11月18日王林日记载：“回家取《腹地》稿本，出土如新，甚喜。”

    从阅读史、学术史来看，《腹地》也是一部“出土文献”，经历坎坷。1945年《腹地》第一次出土后，王林想尽快将其出版，但陈企霞认为小说将村支书范世荣写得太坏，主角辛大刚则有孤独、凄凄惨惨的一面，有资本主义个人主义的色彩，小说光明写得太少，“黑暗”暴露的太多。幸而康濯、周扬等给予了肯定，周扬表示：“别人说这本小说把解放区写得太黑暗了，我看写的还太光明了呢，冀中区那个时候的工作就那样深入吗？”两派不同意见似乎预示了此书出版后又旋即被批判的命运。历经四年，王林最终还是通过黄敬的推荐，将《腹地》在天津出版。1949年9月30日，“十一时，到新华书店印刷厂，取了《腹地》第一本”。作者在日记里记录时间精确到小时，可以想见拿到样书时王林喜悦的心情。

    然而，这本书坎坷的命运才刚刚开始。小说出版后很是畅销，首印一万册很快售罄，1950年2月加印。不到半年，已经印发两万册。也正因此，它引起了文艺批评界的注意。《文艺报》1950年第27、28期连载陈企霞的批评文章，文中下结论：“无论从主题上说，从人物、题材、结构甚至语言上说，都存在着本质的重大缺点。”评论出来后新华书店即将《腹地》下架。《腹地》从此销声匿迹达三十五年之久，直到1985年修订本才重新问世。

    从现在披露的王林日记来看，《腹地》成为其后半生一个梦魇似的存在，成为他的心结，而在此过程中王林不断地修正自己的观念，最后终于大幅修改原作。遗憾的是，1985年修订本出版时，他已逝世。而这个修订本却因为初版本吸引读者的精华之处被删，在80年代及以后的语境中并不被读者认可。其子王端阳就坦诚表示他读了三遍也没有读完，相信这也是包括笔者在内的大多数读者的阅读体会。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王林的后半生是带有一点悲剧性色彩的。

    书比人长寿，优秀的作品自有它顽强而漫长的生命力。新世纪以来，人们将目光再次转回《腹地》的初版本。其子王端阳2008年在《新文学史料》披露了一组王林及《腹地》的史料后，引起学界注意，此后陆续有学者从不同角度对《腹地》进行研究。《腹地》重新进入学界视野，二次出土。随着研究的深入，相信它会走得更远，因为《腹地》还有很多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