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病症的望闻问切

    《艾约堡秘史》在张炜的小说序列中，具有某种特殊性。这不只是指这部作品属于晚近出手的新作，而还在于他由一个平民出身的私企巨富的心路历程，回望和反思了改革开放以来的历史进程；同时又由主人公说不清、道不明的“荒凉病”，触摸了人们习焉不察的时代内痛，从而把“艾约堡秘史”的探寻，伸延到到孕育了它的当下时代，构成了对于当下时代病症的望闻问切。

    《艾约堡秘史》并没有描写太多的各色人物，这使他能够集中笔力地去塑造有声有色的人物形象，特别是淳于宝册这样的堪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形象。淳于宝册这个人物，很耐人琢磨。他的成长经历，他的性格形成，几乎就是改革开放四十年一些私营企业家的一例典型个案，一个缩影样本。他的挫折，他的成功，他的欣幸，他的苦痛，都是这个社会发展的使然，是这个时代前行的结果。因此，这个人物可以引动人们去反观过往的历史，反思时代存有的问题。

    《艾约堡秘史》的主干故事，是淳于宝册与吴沙原在开发和保护矶滩角一事上的观念相悖与相互博弈，而在这一故事的背后，揭示的却是看得见的资本力量与看不见的人文精神的终极较量。

    淳于宝册所以相中和看重矶滩角，是想“拥有一段黄金海岸。这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集团的一着大棋，不仅有实体开拓，还有其他种种妙用，旅游业、房地产、远洋捕捞皆可顺势拓展”。总之，这样的“斑斓图景”，说穿了就是用资本之手再捞取更大的资本，给他的狸金帝国锦上添花。

    淳于宝册打定了自己的主意之后，吩咐手下的总经理老肚带、女副总利用各种手段上下打通关系，无所不用其极地征地拆迁。他们以先行征收周边村庄的方式，一步步地围困矶滩角。当这一切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的时候，他却把自己装扮成闲云野鹤式的闲人，味到矶滩角，留住在简陋的渔村小店，或找欧驼兰谈民俗文化，或找吴沙原谈天说地。他用的是旁敲侧击的战术软硬兼施的手段，企图迫使吴沙原最终就犯。但事与愿违，吴沙原油盐不进，软的硬的都一概不吃，不仅向他表明决心正式摊牌，而且还把淳于宝册最为在意的民俗学家欧驼兰拉入了同一战线。

    在吴沙原与淳于宝册摊牌之后的对话中，吴沙原历数了狸金集团在实业开发中的血腥战术和惨重代价，言语之间不乏对于资本贪婪攫取的抨击与批判；淳于宝册并不否认吴沙原说到的事实，但又极力为狸金集团辩解，话语之中充满着对于资本力量的肯定、对于资本贡献的揄扬。这样的场面，旁观者蛹儿看的十分清楚：“从现在到今后，狸金的主人都要面对矶滩角这道难题了。”

    坚信资本可以无往不胜、无坚不摧的淳于宝册，出人意料地在矶滩角这里连续碰了两道壁。一道是吴沙原对于无论以什么方式开发矶滩角就是不作任何退让，一道是欧驼兰对于淳于宝册高价聘她出任狸金文化总监一事的坚意拒绝。欧驼兰明白无误地告诉淳于宝册：“我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一类人。”吴沙原更直白地告诉淳于宝册：“你虽然会胜，但不会‘完胜’，不会胜得那么痛快和彻底。”面对资本力量的摄威擅势和恣意妄为，欧驼兰和吴沙原的回应，是毫不迟疑和斩钉截铁的。这让人不无欣慰的看到，无所不能的资本的力量，也有够不着的地方，也有换不来的东西，也有打不倒的对手，那就是人文精神的自我坚守，知识文人的应有尊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个特殊时期的物质与资本的硬实力和精神与文化的软实力之间的碰撞与较量。也许矶滩角最终会被狸金集团拿下，按照淳于宝册的预想如愿以偿地肆意开发，但由吴沙原、欧驼兰身上葆有的和表现出来的那种坚定的信念与凛然的气节，相信同样也会给狸金人尤其是淳于宝册以深沉的震撼，使他们有所警觉，有所自省，有所敬畏。

    读《艾约堡秘史》，首先让人感觉别样的，是作品叙述的引而不发，不露圭角，作品语言的从容不迫，游刃有余，要再准确地予以概括，我觉得那应该是“太极推手式”的叙事方式。

    作品在一开始写到淳于宝册为蛹儿的特异风采所引动，请她来私家住宅艾约堡当主任主管一切事务时，两人既无太多直接接触，更无深入的倾心交谈，从相识到相约，都象雾里看花，影影绰绰。这种若明若暗，若即若离的关系，使得蛹儿经常要动用自己的全部心思，去猜度淳于宝册的种种用意，乃至对于自己到底有多少真情实意。

    淳于宝册为欧驼兰的清丽文气所引动，他所着迷的，是欧驼兰暗香浮动的女性魅力。但为了接近她并使她对自己有好感，却不得不装着对民俗学颇感兴趣，甚至在民俗学方面着实下了不少的功夫，把炽热的情感尽量藏匿起来，或者用民俗学的装潢包裹起来。因此，他与欧驼兰的交往，在煞有介事的民俗文化交流活动的内里，实际上无不溢渗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别有用心。

    最有意味的，是淳于宝册与吴沙原相互之间的你来我往。淳于宝册是奔着矶滩角而来的，但却一再撇清自己与狸金集团的关系，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不想管事也管不了什么大事的闲人。心里一直打的是矶滩角到手后拆迁与开发的种种算盘，嘴上说的却是百年渔村自然盛景的赞美之词。在某种意义上，他堪比一个出色的演员。

    这种由环顾左右而言其他的情节与情景构成的主干故事，使作品在氤氲不明的表象内里，暗藏着一种谜题的解读，意图的琢磨，情感的回漩，心绪的波动，使作品充满一种心理的张力，精神的内力。它既引动着读者细心品读，耐心寻味，又使作品在反映人物的精神世界和社会的精神现实上，更真实，更充分，也更具桴鼓相应的艺术魅力。

    《艾约堡秘史》是一部直面这个时代的精神现状与某些困境，由此来把握时代脉搏，聆听时代声音，回应时代之思的文学力作。以文学的方式反映和书写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历史进程，需要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写法，《艾约堡秘史》这样的偏于历史得失的反思与精神缺失的审视的作品，堪称“思”与“诗”的有机结合。这样的作品出现在这样的时候，无疑既是及时的，也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