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封面上,爱伦·坡幽邃的目光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冷冷地射来,透视着这个苦难人间。在爱伦·坡的诗《“孤独”》中,他自述道:“从童年时起我就一直与别人/不一样——我看待世间的事情与众不同——”“从在我眼里千变万化的积云/(当整个天空一片湛蓝),/它变成魔鬼在我眼前——”湛蓝天空中的积云在作家的眼前会变成魔鬼,那么,整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它岂不是要鬼影幢幢了吗?
爱伦·坡果真写了那么多鬼魂,《失去呼吸》中,死去的人敲打棺材盖走出坟墓,游走于“死尸”之间;《奥雷娜》中,死去了十年的母亲在女儿身上附体,应答亲人的呼唤;《瘟疫王》中,众多鬼魂晏饮舞蹈,与活人同室;《丽姬娅》借尸还魂,获得重生……爱伦·坡似乎在考验着人的胆量;雷雨之夜,风啸之夕,灯光摇颤下读他的书,人会如何地惊恐,甚而尖叫起来。他当然不会在读者尖叫声中获得快慰,他会更加幽深地沉入思考,在生与死之间打开通道,流连往返。
爱伦·坡不是美国的蒲松龄,比蒲松龄晚出生了二百余年的爱伦·坡,生活在美国的都市,不像蒲松龄那样生活在中国的乡间,他们的感受不一样。“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魍魉见笑。”蒲松龄写鬼狐花魅,来自于自然天籁,带着人间烟火气,常给人温情的抚慰。爱伦·坡在新兴的都市办报刊,他日常感到的只是人间的倾轧挤兑,他的鬼魂来自于理性推演,带着冷冽鬼域之光,给人的是惊恐。他的小说是恐怖与美丽的交织。如果单单是恐怖,爱伦·坡就堕入眼下的惊悚一流了,不,他不是那样的,他既不通俗,更不流俗。
要说恐怖,爱伦·坡的小说是恐怖到极致了。《瘟疫王》中,鬼魂是一口崭新的漂亮的红木棺材,坐在人的对面,桌边的每人面前都放着一块头盖骨作酒杯。《莫雷娜》中,“我”的女儿出生十年了,在这个世上还没有名字,“我的孩子”和“我的爱”,便是父亲在感情迸发时所用的名称。可是,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在教堂昏暗的圣殿中,不知是什么恶魔从“我”的深处作法,使“我”对着神父的耳朵轻声说出了那个名字——莫雷娜,女儿立刻面部痉挛,脸如死灰,猛然一惊,呆滞的眼睛凝望苍天,匍匐在教堂黑色的地板上,回答道:“我在这儿!”那是“我”的女儿,还是那不甘心又不能不死的莫雷娜?莫雷娜死前曾经宣称:“我就要死去,但我意气风发获得永生。”她以这样的方式获得永生,却是多么令人恐怖;她又在临终前那样犀利地透视过“我”的内心,令“我”的心魂颤悸——爱伦·坡其实是用鬼魂附体这种方式,拷问了活人的灵魂。他对灵魂的拷问,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通过此世此岸,他是通过彼世彼岸。这便是他写鬼魂写恐怖的目的了,他幽邃的目光要穿透人的灵魂,直逼仄角。
爱伦·坡的美学要突破匀称、平衡、中庸这些温良恭和的范畴,他追求的是极端,奇崛特异。《红死病的假面具》写到最后,“这个红死病的到来终于被承认。它就像一个小偷趁黑夜溜了进来。狂欢者一个接一个倒在他们寻欢作乐的舞厅之血泊里,每一个人死后都保持着他们倒下时绝望的姿势……黑暗、腐朽和红死病开始了对一切漫漫无期的统治。”读到这样的结尾,阅读的紧张感得到了一时的缓解,另一种担忧却接着生起来了:跟红死病一起开始了漫漫无期的统治的“黑暗”、腐朽,是不是那红死病蔓延的温床呢?它们又从哪里孳生?
于是,不能不寻查它的源渊了。《玛丽·罗热疑案》的推理,《金甲虫》的破译密码,都不止是停留在悬疑心机的通俗层面,而是进逼着人性奥秘。严肃的作家从来都不会离开了人性探索,而只是玩弄智力游戏。《阿·戈·皮姆的故事》记述了1827年6月,美国双核船“逆戟鲸号”在驶往南半球海域途中发生在船上的一次叛变和残杀。大洋中的船上,同舟而难共济的人,用抽签的方式,来决定由哪个人作出牺牲,被人杀死,让剩下的人吃他的肉维生。抽签的结果,恰恰是那个构思和导演了这幕悲剧的人受死,他毫不反抗地让人从背后捅了一刀。阅读至止,人性的善恶以及动物性等等定义解说,都显得那么简单化,肤浅不堪了。
这就是爱伦·坡在《罗德曼日记》中描述河狸们集体修补一段裂开的水坝,那般醉心醉意的原因了。河狸口衔树枝,来到水坝跟前,小心翼翼地将树枝竖到裂口处,又突然潜入水中,衔着一大口泥浮出水面,将泥中的水大部分挤出,用爪子和尾巴(后者被当作泥刀),将泥抹在它刚才竖于裂口的树枝上。它离开之后,另一只接着又来。河狸们就这样同心协力,修补着它们集体的家园。河狸有语言吗?有哲学吗?有,肯定有的。它们的哲学必定有最基本的一条,就是不杀害同类以维生,面临危难时,它们便集体赴难,用它们的语言统一号令,统一步调。
在茫茫宇宙中,人类是多么孤独,它并不比一道河坝之内的河狸强大多少,它没有理由妄自尊大,以地球的主宰自居,为所欲为。只有离开了这个世界,从另一个世界,用鬼魂的目光,来返观他曾经生活过的地球,他才会更加看明白一些事情。爱伦·坡感觉到的孤独无比浩大。他在《我发现了》中写天体运行,越写越感到孤独无助,他悲哀地写道:“我们可以领悟我们这个宇宙的孤立。我们可以感悟我们这个宇宙的孤立。我们可以感觉到我们的理性所能感觉的那种全然(着重号原文所有,下同——引者注)的孤独。我们可以知道有一个星系的星系——在这个终极星系周围的四面八方伸延着一个超越人类领悟能力的无边无际的浩瀚太空……这个可感知的宇宙——这个星系之星系——只不过是一系列星系之星系中的一个。”宇宙茫茫,尚且如此,小小寰球,又何以称大?
爱伦·坡那幽邃的目光,常常能发现别人不能看到的“异点”。他由日常而异常,用不同寻常的目光打量世界,由鬼魂的目光而升化为神的目光了。他在金元帝国里,透视美国人的灵魂,透视人类的灵魂,他的发现就有了普世意义。他追溯美国的炫富起源:“我们没有血缘上的贵族阶级,于是我们形成一个美元贵族阶层便成了一件自然而然并且实际上也不可避免的事,而财富的炫耀在我们这儿就不得取代君主制国家里纹章的显示,并起着显示纹章的作用。”
爱伦·坡死于40岁的盛年,十月霜晨,倒卧于巴尔的摩街头。先他134年去世的蒲松龄,寿终正寝于中国山东的乡下。蒲松龄在他的聊斋自叙中写道:“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孤独者古今中外都是知音难寻。爱伦·坡的知音其在何方?喻爱伦·坡为“惊霜寒雀”可以吗?他那双幽邃的眼睛中,却也透着一丝惊恐。霜秋惊寒,哪一个国度都是一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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