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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8年05月23日 星期三

    一位癌症患者的临终绝笔

    桑永海 《 中华读书报 》( 2018年05月23日   07 版)

        一

     

        海平去世后,他女儿赵华来把老爸最后日子写的全部文字,一字未动发给我,绝大部分都是我没看见过也没听说过的。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每一篇都有一种感动心魄的力量,让你不断地吃惊、赞叹、惋惜。想不到,我这个最要好的知心朋友,这个终其一生的铁杆文学爱好者,文章写得这么好,留下7万字!而且他写出了自己的风格。虽然而今散文天下滔滔,像这样关东风味底层叙事独树一帜的却不多见,那时候,如果把它们发表出去,海平老兄该多高兴啊!

     

        海平的遗稿,共55篇,每篇都注明了写作的时间。最早是2011年8月写的《步行四小时》。那正是他每天一片药,每月打一针的前列腺癌症的初始治疗期,他还能一次“步行四小时”,可见当了一辈子焊工的海平老兄身子骨多么硬朗!最后一篇文字写于整整两年后的2013年8月26日,文题《淘书》,那时他已经是一个晚期癌症病人,骨瘦如柴,还硬挺着从中东乘公交去长春书城“淘书”!这要有怎样豁达的胸襟和顽强的毅力!我想,他在深重病痛中写下最后一篇文字,莫可奈何掷笔的时候,那心绪该是多么的不堪!

     

        距离写下这最后一文,只过去一个月,2013年9月末,我到长春中日医院探望海平,他已经出现深度昏迷。记得刚确诊患了癌症那年,他来吉林我家,我们唠到后半夜,他平静地对我说,到了晚期,医生说这病钻心疼啊。他还几次谈起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谈起那个老渔翁圣地亚哥。此时,他躬身躺在床上,深入骨髓的疼痛,也不曾发出一声哀叹,头脑还时而清醒,只能靠止痛针了。昏迷状态时,听见他断续地自语,人生来,不是为了被打败的。我知道,这是老渔翁圣地亚哥那句话,他多次谈起过。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这55篇7万字散文,确是一个晚期癌症病人,在与病痛做殊死决斗的两年时间里,用心血写下的临终绝笔!是他积一生的阅历、学识、修养和文字锤炼,在面对死亡的日子,摆脱了一切羁绊,心灵获得大自由,生命凝铸为一团热血,喷发而出的光华!

     

        二

     

        作为文学创作,最重要的还是要看作品本身。

     

        “伊通河啊伊通河”,我不知这是当地流传的一首歌还是海平自己编的歌词,反正读了那篇《端午伊通河》,我就喜欢这个句子的韵味,索性就用它做了这部散文集的书名(《伊通河啊伊通河》即将在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海平这些散文在平实朴拙中透示着深邃绚烂的色彩,你会有点阅读陶渊明诗文的感觉,这是给我最深刻的感受。例如《坐公交车路过养老院的时候》,也就几百字的细节描写和记叙,雕刻一般,只读一遍就印在脑子里,留下那么多让你想象的空间,把老年、赡养、生命、无奈、终极关怀,人与人、人与家庭,不动声色却写得惊心动魄。这是海平散文的一个亮点,他许多篇章都润泽着这样的亮色。你看那篇《端午伊通河》,他和老伴大清早去河边采艾蒿,遍寻不见,却只能采了一些野草挽成圈戴在头上,连伞也不打,就那么让小雨浇着归来,说心里痛快,夫妻还唱起了歌“伊通河啊伊通河,我的摇篮”——我想,那是他们自己编的词儿吧?都是个人与家乡草木风物的小景小情小细节,合在一起,让你有一种莫名的欣悦和感动。这些,只能来自于底层,来自生活深处,心灵深处。

     

        还有,他关注的都是感情深层的波澜,笔调朴素而细腻,逼人的真实和心理描写,与老兄为人一样,是他语言文字的又一大特色。他日记式的写作,貌似啰啰嗦嗦,实则娓娓道来。那种独特的视角和眼光,质朴的白描手法,细微的心灵透视,老老实实的底层叙事,天然生就的悲悯情怀。一桩桩细枝末节,各种类型的小人物。老夫老妻那点心灵的纠缠,儿女情长。阴晴雨雪,树木花草,初日夕阳。五十年代慢慢的火车。从乡下到城里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细节,自己的病和他的忧思焦虑,以及他面对绝症自己生命姿态的重大转变,无不散发着浓浓的生活气息、浸透生命的体悟,勾起你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

     

        尤其是他和老伴和女儿之间那种深挚亲情的细微感受和描写的篇章,是可以流传下去的上乘之作。不仅仅是亲情,你看他们对一些陌路相逢之人——对陌生人远方游伴的关怀,对街头一对闹意气的小情人的劝解,对一个前来问路的农村打工者的呵护,在在表现出关东乡民不计任何功利的诚挚、敦厚和那种古道热肠。我深知,这些不仅是文字的力量,更是老兄老嫂人格修养的力量!

     

        更为可贵的,细读海平55篇作品,字里行间都蕴含着一种气息。从现代城市里市井细民的日常生活,自行车修理工、早晨捡破烂的退休老人、拣个钱包寻找失主时夫妻俩那样婆婆妈妈的善心和担心;到穷苦年代少年学子虱子满身爬的尴尬、旧时农民的勤恳厚道诚信、还有坐在大伯子赶的马车上回家叫一泡尿憋死的新媳妇;更有故乡伊通河的早晨和黄昏,和那些不经意散布在文章里诗意盎然的风情风景画,生机勃勃的东北嗑。这一切,都流荡着一种气息。什么气息?关东气息。对,就是这个。这是海平散文的重要贡献。

     

        想想吧,有京味散文、沪味散文、荷花淀散文、山药蛋散文等等,你却很少听到关东散文这个说法。没有嘛?当然有的,萧红的作品,尤其是她的散文化小说《呼兰河传》,都是最经典的关东风味的散文吧?海平兄大概没想过什么风格之类,最后日子拼其一生积累放手写去,却留下了一团故土风情、关东风味。这是尤可记怀的。

     

        海平,你真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散文家啊!你的实绩,又一次证明,散文是最大众化、最普及性的文体,绝非一部分写作者的专利。究其实,散文这东西最怕刻意,最怕虚假和矫情。赵海平当了一辈子高压焊工,对文学酷爱一辈子,从来没有刻意去写散文,临终一旦写出,就成佳作。这正是海平兄的独特之处。

     

        三

     

        57年前,1961年冬天,正是大挨饿的时候,我和赵海平,一个子弟校教员、一个建电厂的高压焊工,一个住在独身宿舍、一个住在家里,风马牛不相及,就是因为都热爱文学,心灵悄然相通吧?在公司阅览室里,一见如故。那时,我刚参加工作来到这个公司,谁也不认识,晚饭后钻进阅览室就是埋头读报读书抄书。可能这些引起了赵海平的注意,有天他和我聊起来。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小帆布焊工工作服,眼睛清而有神,又大又亮,听你谈话非常专注,从来不会轻易打断你。他有时会轻微的结巴,但很奇怪,那好像恰到好处的逗号或顿号。谦逊,聪慧,实在,有内秀,而且外柔内刚。几十年来,想起海平,就是这样的印象。

     

        电建公司是建电厂的,四海为家。海平就长年在外围点工作,他写过不少书信给我,从他的书信也能看出很有写作才华。但是除了书信和一本本日记,海平的习作轻易不示人。我知道这源于他的极度谦逊的性格,也源于他的内向和自尊。年轻时他有三次让我给他的日记扉页题词,这三次我写的都是“一定要相信自己!”但他一辈子在写作上也不曾自信过。优点的延长就是缺点——他谦虚到了自卑的程度。记得他在沪上女儿家的时候发给我两篇短文,我大喜过望,告诉他我要给报刊推荐,一定能发表。他坚决不同意,说拿不出手,我只好给两个文友郝炜和龙之心发在博客上了,一片好评。到现在我还后悔听了他的话。

     

        海平是忧郁型的,这点一般人看不出来。这种性格气质,也有时代的投影。他家庭出身是富农,学习再好,考大学也要往后排,平时总觉得低人一等。再加上生来的谦虚谨慎,很有人缘。他第二次来我家的时候,我们又爬了一次龙潭山。从山顶下来,到了丛林荫翳的水牢,我们坐在一潭深水的北岸草坪上。他平静地告诉我:“永海,1959年庆祝建国十周年,那年是大庆,还记得吧?班里的工友们早早就练队形,正步走,喊口号。领导告诉我了,说因为你们几个家庭出身不好,不能参加这个政治活动,他们练队,你们还要干活,到点一齐下班。十一那天,人家坐卡车上火车站广场开庆祝会,我们就放假了。我才二十刚出头啊,谁不想进步呢?吃了早饭我自己走到龙潭山,就坐在咱俩现在坐的这个地方。十点钟吧,火车站那边远远传来礼炮声,我知道庆祝大会开始了,我的眼泪,不知憋了多少天了,尽情流了下来。那天我午饭也没吃,就在这一直坐到太阳落山,浑身发冷了,才回去。”

     

        那天,两个七十多岁的老朋友坐在龙潭山水牢边,我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件50多年前的往事,语调始终平静。他忧郁,但从不低沉。他喜欢的诗文,是长河落日,大漠孤烟,雄浑的,有点悲壮的。他多次说起一定要去嘉峪关看看那里苍茫的落日,那种雄浑的感觉。却终于未得机会。

     

        听劳资科长赵发武说,海平1956入厂的,字写得好,人也实在,高中毕业——那时就是学历高的了,科里研究要他当劳资员,他说什么也不想当干部,说就是干活学技术的料,庄稼院出来的孩子,不会当干部。果然他干了三十多年高压焊工。那时候,谁不愿意坐办公室当干部啊,海平却平静地拒绝了,我问为什么,他不可置疑地看着我说,你想想,咱这出身,能好好当个工人就不错了,当干部哪行?那时候家庭出身给青年人造成的沉重思想精神压抑,现在年轻人是很难理解的了。但他不会想到,50多岁的时候,90年代初,改革开放了,电建公司破天荒民选工会领导,众望所归,海平高票当选,副主席。热烈掌声中,海平发表就职演说,还是那样朴实低调,听说只讲了几句话,就响起了几次掌声。

        四    

     

        还有两件事,不能不记。2013年10月28日,海平女儿小华打来电话,说爸爸要不行了,他们在抓紧后事,我立即坐动车赶往长春。那个早晨天空晴朗,海平也突然清醒了一些,我把刚出版的散文集《悠长的神往》放在他手边。认出了是我,他点头,流泪,想说话,语不清。光身遮被在床,只剩一把骨头,脚背浮肿,脸也浮肿,唯睁眼仍有光,黑而大。儿子大出,女儿小华,儿媳,在长沙读大学刚飞回来的孙子,围在身边照拂。突然他大声说,起来!上窗户!明白了,他是想看看窗外。这栋楼在中东主街的路边,三楼,楼下就是热闹的街市。孩子们就这样拥着被子裹着光身的海平,把他扶到大窗前,他拼了仅有的一点力气,探身向窗外,看了一分多钟,用临终的眼,最后一次抚摸他熟悉的家园。那天,他清醒如常人,可能就是人们说的“回光返照”吧?

     

        海平早有遗言,说我的后事,就穿平时衣服,送我的时候只告诉孩子和永海,一定不要麻烦大家。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2013年11月4日清晨,人们从东三省,从北京、从上海,从吉林,从长春本市,坐高铁,坐大巴,坐飞机,自驾车,赶到长春朝阳沟殡仪馆。海平那个50多岁的徒弟唐德双已经双目失明,一直不知道那么体恤他的赵师傅自己早就得了重症却一直瞒着他抚慰他,今天他执意要送师傅最后一程。两位年近八旬的老师傅和唐德双爱人只好陪伴他清晨从吉林打的赶到长春。在殡仪馆他跪着哭着爬到师傅赵海平灵柩前告别,长跪不起……

     

        在悼词里,我说像海平这般修养的普普通通的人,现在是不多见了,他是个小人物,精神高贵的好人。海平离世后,鲁迅先生悼念穷困读书人范爱农的两句诗,总是在我脑子里盘旋。那两句是:“故人离散尽,我亦等轻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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