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沛赵本夫

    国人有种地理误区,比如江苏丰沛，人以为江南，其实地邻苏鲁豫皖,物候气象更近山东；再如陕西汉中，人皆以为西北，其实在秦岭以南，属长江流域。中国省界在元代划定，据说展示古人智慧，各省版图犬牙交错，以防地方势力坐大。典型如汉中划归陕西，四川失去天险秦岭，再无可能割据称王。有趣的是江苏丰沛与陕西汉中在历史上便有纠结。刘邦生长和起事于丰沛，却在汉中筑坛拜将，开创西汉王朝。

    我对丰沛关注不仅在于历史上与汉中的联系，更在于我在鲁院学习时的同学赵本夫是丰县人。其时，同班中“老三届”要占一半，江苏赵本夫、贵州李发模、云南黄尧、北京甘铁生、山西张石山、湖北李叔德、湖南聂鑫森、广西聂震宁、河南杨东明、铁道赵宇共，还有几位军旅作家：刘兆林、朱苏进、乔良、唐栋、筒嘉等，阅历共同，又恰逢新时期文学高潮，大家热情高涨，既激烈竞争又相互鼓励，在共和国首都度过一段毕生难忘的岁月，同学之间也结下深厚的友谊。

    赵本夫以《卖驴》荣获1981年全国短篇小说奖享誉文坛。这是一篇既精致幽默又有思想内涵的作品,把中国农民在几十年中深受极左伤害，改革开放之初，政策左右摇摆，农民既渴望土地又害怕挨整的心态通过卖驴的曲折过程，描写得真切生动，表达得淋漓致尽。作者不露声色，含着微笑叙说苦难，更增强了艺术效果。读这篇小说时，我还在农村务农，对作品中描写的农民心态身受感同,对作者赵本夫也就十分钦佩。如今成了同学，正好向他学习。但赵本夫却沉默寡言。那会大家都三十多岁，慷慨激昂年龄。国外思潮大量涌入：意识流、朦胧诗、现代派、加谬、萨特、马尔克斯……争论起来，通宵达旦。但据同屋的聂震宁说，赵本夫不爱说话，他只好去隔壁聊天。其实，沉默并不代表他的文学立场和人生态度。重要场合，他也发言，没有同样来自江苏的储福金吴侬软语份儿，却带有种河南山东味的北方口音，慢条斯理，却有见地、有份量。能感觉到赵本夫沉隐大气，胸有城府。在温和之外，自有一种不可撼动的强悍。就我体会，只有内心强大，真有涵养的人才会这样。争强好胜，论争咋呼，没有必要，亦为作家大忌，本事应在文字中表现。

    当时，解放军艺术学院也办了作家班，有李存葆、莫言等。一次，他们邀请我们逛长城，结果就去了我和赵本夫，单独相处，赵本夫也话不多。我问及《卖驴》获奖始末，他对我说的更多的是农村农民的生存状态和艰难处境。感叹说中国是农业国，十有九成是农民，农村农民多年太苦了，不解决好农民问题，就谈不上进步……我深以为然。至于《卖驴》获奖，他说的一段话我至今难忘。他讲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农民常年被禁固在土地，一年360天，赶集都要请假，根本没有自由。丰沛一带历史上便养狗，要不刘邦猛将樊哙怎么会是狗屠。狗多狗粪也多，生产队便安排人捡狗粪，称斤头计工分，许多人嫌脏不干。他干，因为自由。捡狗粪也有门道，要起早、要避开大道，还要避开别的捡狗粪的人。运气好时一个上午就能捡满粪筐，十分自得。

    赵本夫说《卖驴》获奖，他得到消息，就跟捡满一筐狗粪时的感觉差不多。只有经历过苦难，懂得生活真谛的人才会有这种感受。我对他肃然起敬,也拉近距离，因为陕南牛多，我捡过牛粪，想法几乎一致。后来知道，他年长我一岁，1947年出生于丰县赵集，是北宋赵抃的后裔。他家祖上是当地的大家族，拥有不少土地，但逐渐衰落破败，原因不是子孙不肖，也不是经营无能，而是地处四省交界，战乱濒仍，匪患猖獗，家中一次次遭遇绑票，他父亲就被绑过两次。这些血淋淋的事件，他小时就遭遇过，童年在恐惧中度过，造成心理的忧郁。这与我十岁从城市流放农村失去童年十分相近。

    毕业分手后,赵本夫回到故乡，先后任徐州市文联主席、江苏作协主持工作的常务副主席，大型期刊《鈡山》主编，名头响亮。但我关注的还是他的作品。他写小说《天下无贼》是确实遇到过贼。唐山地震时，赵本夫在家乡地震棚里，一天夜里，有贼闯进来，赵本夫醒来没有惊慌，反而问贼：“你想干啥?”贼被这样镇定的语气吓了一跳，仓皇逃跑。小说改编电影广为人知，也给赵本夫带来巨大声誉。获得多项大奖。赵本夫却说“作家要清醒，清醒你在干什么。《天下无贼》探讨的是人灵魂的一种进化，呼唤的是一种美好的东西，生活太复杂，某一个瞬间就可能让一个人改变主意。作品的立意和走向才值得关注。”

    赵本夫关注的始终是土地和农民。

    多年中，他一直思索着人与土地、人与自然的关系。反复酝酿，呕心沥血，精心创作了四部长篇小说。他用“地母系列”来涵盖这宏大复杂、多元斑斓的组合。他认为土地在中国人心中的情结是一种自然本性。一旦人们把土地当成财富，各种悲剧就会发生。历史上的战争、杀戮、争夺……都是想成为土地的主人。而当土地回归自然，成为万物的母亲时，社会才会和谐美好。这是一个关于人类如何生存的根本话题。动笔之前，赵本夫多次回到故乡，他喜欢家乡土地上的勃勃生机，那混合着牛嘶马叫和庄稼拔节生长的热闹与嘈杂，经常让他陷入回家的冲动。他还曾去“乡党”刘邦创建帝业的西部行走，感受中国东西部城市与农村的差异。当一切都逐渐清晰起来，他才开始在稿纸上书写，他是中国作家中少数几个仍坚持笔耕的作家，他认为在稿纸上写作，更接近农民在田地里耕作，会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产生。他几百万的字的长篇小说“地母系列”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在稿纸上写出来的。

    我关注到，2008年《当代》杂志社进行长篇小说奖评选时，七位评委当场投票，从全年出版的一千多部长篇小说中遴选出五部“最佳”小说。结果，赵本夫“地母系列”之一的《无土时代》以六票当选。《无土时代》是赵本夫长篇小说“地母系”的最后一部，获奖标志着作品进入中国长篇小说最优秀的行列。

    作为同学，我一直想写赵本夫。毕业后天各一方，但见作品不见人。于是五年一届的全国作代会就成为同学聚会的喜庆时光。聊天、品茗、聚餐、合影，一晃又分手。直到2015年仲夏，我随《汉中友邻》摄制组到了历史上便与汉中有纠结的沛县，也就是赵本夫的故乡。人多，没惊动在南京的本夫。百闻不如一见，徐州丰沛虽划江苏，实为秦淮以北，地处苏鲁豫皖，民风自古彪悍，“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自刘邦起兵反秦，到中国共产党取得决定胜利的淮海之战，两千年间，发生于此地战争竟达两百多次，对中国历史影响既深且巨。在丰沛大地徜徉，空辟新港,路通高速,控南北而屏东西，地广袤且延绵，无怪亘古为必争之地。参观刘邦故里，大汉会馆陈列着西汉开国君臣，皆小吏、平民、狗屠、鱼贩、酒徒……日后不仅造就两汉400年基业，开疆拓土，垂范后世，使我华夏民族由此生生不息。个人也皆拜将入相，五里便出三候。时至今日，丰沛一带，无论城乡，人皆性强，俗皆情犷，广电局请吃晚餐，却去大排挡，狗肉火锅，猪头酱肉，大盆大碗，成排酒杯，酒令急切，声震瓦屋，无论输赢，并不赖账，幌然之间，猛然醒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丰沛这片土地走出刘邦、萧何、樊哙、陈平……两千年后，再走出一位杰出优秀的作家赵本夫就是很自然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