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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8年04月04日 星期三

    仙人酒与失归之妖

    倪晋波 《 中华读书报 》( 2018年04月04日   15 版)

        味分雅俗,趣有高下。谢肇淛《五杂组》的趣味总体来看是野而不恶,异而存道。这大约与其所取不乏正史文献有关。

     

        传统的国学经典,一般以诗文正史著述为大道,笔记小说则多被视作刍荛鄙说,虽或采及葑菲,然终非正经。不过,倘若我们仔细缕析二者之间的关系,似不难发现其间的相通之处。刘知幾曾谓:“众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历观自古作者,著述多矣,虽复门千户万,波委云集,而言皆琐碎,事必丛残,固难以接光尘于《五传》,并辉烈于《三史》,古人以比玉屑满箧,良有旨哉。”刘氏允论,确乎真知灼见,亦存非凡史德。其实,在一般读者的立场,正史别录之殊,经传志怪之异,自有学者去深究,于己而言,最重要的是谈霏玉屑所致的讶异,亦即所谓有味有趣是也。

     

        味分雅俗,趣有高下。谢肇淛《五杂组》的趣味总体来看是野而不恶,异而存道。这大约与其所取不乏正史文献有关。比如,关于古今长寿的统计,他说:“人寿不过百岁,数之终也,故过百二十不死,谓之失归之妖。然汉窦公,年一百八十。晋赵逸,二百岁。元魏罗结,一百七岁,总三十六曹事,精爽不衰,至一百二十乃死。洛阳李元爽,年百三十六岁。钟离人顾思远,年一百十二岁,食兼于人,头有肉角。穰城有人二百四十岁,不复食谷,惟饮曾孙妇乳。荆州上津乡人张元始,一百一十六岁,膂力过人,进食不异。范明友鲜卑奴,二百五十岁。梁鄱阳忠烈王友僧惠照,至唐元和中犹存,年二百九十岁。日本纪武内,年三百七年。金完颜氏医姥,年二百许岁。此皆正史所载。其它小说,若宋卿、党翁之类,又不胜其数也。”

     

        当然,揆诸情理,这段总结即使是来自正史,也是十分可疑的。所谓“穰城有人二百四十岁”云云,来自《南史》卷52《萧暎传》。其文曰:“普通中北侵,攻穰城,城内有人年二百四十岁,不复能食谷,唯饮曾孙妇乳。简文帝命劳之,赐以束帛。”萧暎是南朝梁代始兴忠武王萧憺的儿子,萧憺是梁武帝萧衍的弟弟。普通是梁武帝的年号之一,起讫于公元520年至527年。由此推之,这位“穰城老人”应该生于公元380年左右;此时,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陶渊明尚是一个籍籍无名的青年。从陶潜到萧衍,王朝多变幻,古墓犁为田,“穰城老人”若然真是历史的见证者,当然令人欣喜,只是理性的读者很难相信如此“失归之妖”的存在。

     

        不过,这个记载或者传说最骇人耳目的恐怕不是“穰城老人”的长寿,而是他长寿的原因——“饮曾孙妇乳”。在正史中,一个与之类似且更著名的记载来自《史记·张丞相列传》。司马迁写道:“苍之免相后,老,口中无齿,食乳,女子为乳母。妻妾以百数,尝孕者不复幸。苍年百有余岁而卒。”张苍是李斯、韩非的同门,在秦朝时曾做过御史。入汉后,平步青云,终在汉文帝时接替灌婴为丞相。这样一位声望显赫的累世元老竟有此等偏嗜,真的令人难以置信。不过,以太史公之识德来看,张苍的故事似乎比“穰城老人”的传说更可靠一些。细察这两处记载,史传作者们其实都没有明显地暗示二人之长寿与饮用人乳有因果关系,大约他们也是半信半疑的吧。但是,这并不妨碍后人将人乳神化。

     

        《宋书》卷66《何尚之传》记载:“何尚之积年劳病,饮妇人乳而瘥。”何尚之是南朝刘宋时代的名臣,生于公元382年,差不多与“穰城老人”同时,死于公元460年,活了七十九岁,也算是高寿,不知与曾饮用人乳治病有没有关系。这是正史中饮人乳治病的最早记载。此外,《世说新语·汰侈》还有一个著名的故事:“武帝尝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馔,并用琉璃器……烝豚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豚。’帝甚不平,食未毕,便去。”这个“人乳饮豚”的故事因突显了人类无尽的奢靡本能而广为传播,亦令其主人公王济成为历史上最声名狼藉的人之一。相较而言,人乳美容的故事可能更容易接受一些。唐人刘餗所写的笔记小说《隋唐嘉话》有还几则唐代开国功臣侯君集的故事,其中一则写道:“侯君集既诛,录其家,得二美人,容色绝代。太宗问其状,曰:‘自尔已来,常食人乳而不饭。’”王济以人乳饮豚是为了美食和炫富,那么,侯君集以人乳养美人是为了什么呢?大约唐太宗对此也很好奇吧。遗憾的是,这个故事没有继续往下写。不过,从文学的角度看,讲了轶事又能引人悬想,不仅说明故事很成功,而且证明它很有趣味。

     

        大约正是有了以上种种有趣味的正史野史的支撑,李时珍才能集大成式地论述人乳。《本草纲目·人部》:“乳者化之信,……方家隐其名,谓之仙人酒、生人血、白朱砂,种种名色。盖乳乃阴血所化,生于脾胃,摄于冲任。未受孕则下为月水,既受孕则留而养胎,已产则赤变为白,上为乳汁,此造化玄微,自然之妙也。”以阴阳为导,以五行为纲,是中医论述病因和药理的基本思路,此节亦不例外,以今之科学观念视之,自然令人怀疑。李氏同时还是引用了一首《服乳歌》∶“仙家酒,仙家酒,两个壶卢盛一斗。五行酿出真醍醐,不离人间处处有。丹田若是干涸时,咽下重楼润枯朽。清晨能饮一升余,返老还童天地久。”这首民歌以其一贯的夸张性定格了人乳的长寿功用。

     

        对人乳令人长寿的想象正如中国古代层出不穷的“仙药”一样,反映了人类对生命有限的畏惧和超越。柳宗元在《与崔连州论石钟乳书》中认为钟乳中的精美者,“食之使人荣华温柔,其气宣流,生胃通肠,寿善康宁,心平意舒,其乐愉愉”。遗憾的是,纵使有个别历史人物的加持,这类“仙药”最终亦不过是虚妄的念想而言。《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人乳也罢,药石也好,都是无法突破自然命数的。所谓“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又所谓“万物变化,无复还者”,与其沉迷于虚妄仙药,不若委运任化,乐夫天命。谢肇淛对此大约也是很清楚的,所以在一开始便声明:“人寿不过百岁,数之终也,故过百二十不死,谓之失归之妖。”

     

        孔夫子骂自己的老朋友原壤说:“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自上下文观之,不立德、不立言,碌碌昏昏地老去,是为“贼”也。孔子着眼于人类共同体,认为人人互为休戚,个体若于群体无正面价值,不啻为徒食人间、害良败德的“贼”,此间彰示的是儒家深刻的人间视野和道德关怀,与《释名》“老而不死曰仙”的一般释义有根本差别。所谓“妖”者,《左传·庄公十四年》曰:“人之所忌,其气焰以取之,妖由人兴也。人无衅焉,妖不自作。人弃常则妖兴,故有妖。”《崆峒问答录》第302问曰:“人之假造为妖,物之性灵为精,人魂不散为鬼”;第303问曰:“妖则去其人。”可见,古人认为,妖由人作,人若失去伦常即为妖。自儒家的道德逻辑言,“妖”是“贼”的延伸。人寿百年,自当归于蒿里,岁过百二十而尚存人间,老且不为,非是常道,故谓“失归之妖”。就此看来,谢肇淛的《五杂组》虽多存闾巷谰言,然亦通于经史大道。当然,今日如何审视此种“大道”,这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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