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行业神研究

    我在研究行业神崇拜这一历史现象时，曾对狱神做过考查，大体算是掌握了狱神的面貌，在我的诸神档案里，狱神的来历及所受香火的历史情况，大体是弄清了的。在我看来，狱神应当算是一个行业神，应当列入林林总总的行业神的谱系。但也许有人会提出疑问：狱神，如果仅仅是苏三之类的犯人所敬拜的神祇，而不为掌管监狱的狱吏狱卒等从业者所供奉，那么狱神只能算是一个普通的民间神祇，而非行业性的神祇，或者说他只是狱囚之神，而非整个监狱之神。但是，如果这样来认定狱神的神性，似乎又说不通，因为监狱本是关押、惩罚犯人的地方，给犯人预备的是各式刑具和非人的生活，怎么会再给他们专门修建一座保佑他们福祉的狱神庙呢？

    下面着重谈谈汉、宋、明、清几个朝代的监狱供奉皋陶、萧何、曹参的情况。

    东汉的监狱奉上古神话传说中的人物皋陶为狱神。《后汉书·范滂传》载：“滂坐系黄门北寺狱。狱吏谓曰：‘凡坐系皆祭皋陶。’滂曰：‘皋陶贤者，古之直臣。知滂无罪，将理之于帝，如其有罪，祭之何益！’”范滂是东汉贤臣，因反对宦官而被捕入狱，狱吏令他祭祀狱神，他没有服从，他认为自己无罪，无须求得狱神保佑。这段记载，是我所见到的最早的一条监狱供奉狱神的史料，可知至晚在东汉，监狱已有狱神之祀。

    宋代，州县监狱普遍建有皋陶庙。这在宋代以来的许多文献中都有记载。宋人方勺《泊宅编》卷中云：“今州县狱皆立皋陶庙，以时祠之……皋陶，大理善用刑，故后享之。”又宋人袁文《瓮牖闲评》卷二云：“今州县皆立皋陶庙，以时礼之。盖皋陶，理官也，州县狱所当祀者。”可知，宋代州县监狱皆建有皋陶庙，亦即狱神庙，定时祭祀皋陶已成为一种制度。

    从《后汉书·范滂传》的记载看，在汉代，皋陶只是被奉为一般的监狱保护神，而难说有祖师神的神性。但降至宋代，狱吏供奉皋陶就已具有了祖师神崇拜的性质。这从《泊宅编》和《瓮牖闲评》对监狱奉祀皋陶的原因的解释中可以看出来。皋陶是尧舜时的刑狱之官，相传“皋陶作刑”“皋陶造狱”“皋陶治狱”，皋陶被认为是中国监狱的创始人。《泊宅编》谓皋陶为“大理”，《瓮牖闲评》谓皋陶为“理官”，此大理、理官即刑狱之官。传说皋陶治狱，其罪疑者，令獬豸触之。獬豸乃一角羊，性知有罪，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又传说皋陶是“鸟喙”或“马喙”，表明他至信至诚，决狱明白，察于人情等。因为有了上述种种传说，故皋陶被奉为狱神，且被奉为监狱业的祖师神。

    宋代以来，萧何逐渐取代皋陶成为主要的狱神，各地监狱普遍建有萧何庙供奉之，其庙宇有萧王殿、萧王堂、萧王庙、萧相国庙、萧老爷庙等称谓。宋人洪迈《夷坚志·支乙》卷九“宜黄青蟆”条云：“宜黄县狱有庙，相传奉事萧相国，不知所起如何也。”萧相国即萧何。洪迈不知道为何把萧何奉为狱神。又清人姚福均《铸鼎余闻》卷三载：“萧王：明姚宗仪《常熟私志》云：邑之土地也，祀于县狱。”萧王，即萧何。此言萧何既被奉为常熟县的土地神，又被奉为县狱的狱神。在大名鼎鼎的山西洪洞县县狱（即“苏三监狱”）里，有一座建于明朝初年的狱神庙，庙很小，墙上神龛中嵌有三尊神，居中老者为狱神。关于此神是谁，历来说法不一。我认为此神极可能是萧何，因为自宋代起，皋陶已“退居二线”，萧何则风头正健，是宋元明清时期最普遍供奉的狱神。

    有些萧何庙建在街巷或刑场附近，虽未必是专门的狱神庙，但因奉萧何为狱神的狱吏狱卒将萧何庙作为祭神之所，所以这种萧何庙也就具有了狱神庙的功能。明清杭州的萧何庙就可能具有这种功能。明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卷十六记杭州萧何庙云：“萧相国庙：在弼教坊内，以奉汉酇侯萧何者。”弼教坊，曾是杭州的一处刑场。近人钟毓龙《说杭州》云：“弼教坊：……清康熙时，庄氏史狱行刑处即在其地。”庄氏即清代文字狱受害者庄廷鑨，他因明史案而被斩于弼教坊刑场。这座萧何庙离刑场应是不远的，狱吏狱卒可近便入庙祭拜。清人丁立诚《武林杂事诗·萧王庙排衙》云：“红袍监斩人无哗，萧王庙里归排衙。惟神律令佐炎汉，杀人者死罪难逭。若云呼喝除不祥，有冤未白空解禳。律例益繁心益小，黄绸被底放衙好。”排衙指僚属分列大堂两侧，依次参谒主官。从诗里可以看出，掌管刑狱的官员监斩和举行排衙仪式，都与这座萧王庙有关，此庙实际上已具有一定的狱神庙功能。

    在旧小说里，也能寻觅到一些狱吏狱卒和狱囚祭祀狱神萧何的踪迹。《水浒传》第三十九回写宋江、戴宗被绑赴法场前，在江州府大牢里被狱吏“驱至青面圣者神案前，各与了一碗长休饭，永别酒”。这是宋、戴二人在向狱神敬拜辞别。《后水浒传》写道，狱吏们先向狱神“青面圣人”敬拜，再叫狱囚小旋风柴进向这位狱神敬拜。柴进向狱神敬拜，大概是狱吏命他感谢狱神的保佑：你没受多大苦，还得感谢狱神呀！青面圣者是谁？清人程穆衡《水浒传注略》云：“青面圣者：狱中皆有萧王堂，祀萧王。其青面神，相传萧王判案。”青面圣者即萧王,亦即萧何。

    清代嘉庆道光年间，社会上流传着一部弹词小说《果报录》，其中有关于狱神庙萧王殿的描写：“行来已到萧王殿，炉内香烟淡淡飘。”“狱神端坐位中间，旁边狰狞列鬼判。”从中能约略看出殿内配置情况。萧何是主神，故位在中央，旁边站着的都是阴间的狱卒衙役。

    《红楼梦》后半部及清人石玉昆《龙图耳录》第七十七回虽都曾提到过狱神庙，但都没有指明狱神是谁。我推想，如果曹雪芹和石玉昆若想写出狱神姓甚名谁，恐怕大半会写上萧何的，因为当时最流行的狱神是萧何。

    萧何、曹参在历史上并称“萧曹”，但宋代以来监狱所奉的狱神大多只有萧何，没有曹参。东北凤城县监狱所奉的狱神则为萧曹二人。民国十年《凤城县志》载：“狱神：庙设旧监狱，奉萧、曹及胡仙，立木牌。”可知此狱神庙并祀萧何、曹参二人。

    萧何被奉为狱神的原因，主要是因他辅佐刘邦建立了汉初法制，制定了汉朝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一部法典《九章律》，被称为“定律之祖”。清人李兆洛《祭狱神文》云：“维神克载清静，立规世随，辅翼汉高，芟薙秦纲是用。”称颂了萧何定律的功绩。前引《武林杂事诗·萧王庙排衙》所云“惟神律令佐炎汉”，也是这个意思。萧何本人当过沛县小吏，与狱吏是一类职业，故有“萧王判案”之说，这也是他被奉为狱神的一个缘由。晚清姚公鹤《上海闲话》里还说了另一个萧何被奉为狱神的缘由：“萧何以宅地之故，曾系诏狱，数日而出，故监狱中建祀，以作系狱必出之寓意。”这是说萧何因房地产事下了皇帝的监狱，但很快就出狱了，为了讨“入狱必出”的吉利，便奉萧何为狱神。此说似较牵强，姑录备考。

    曹参被奉为狱神，是因为他“秦时为狱掾”（《汉书·萧何曹参传》），即当过小狱官。

    从萧何、曹参与法律和监狱的关系来看，狱吏狱卒在奉他们为狱神的同时，也是把他们作为祖师神来供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