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这首题为《终南望余雪》的诗,是唐代诗人祖咏在长安应进士试时写的。前三句写“望”中所见,后一句写“望”中所感。诗人以“秀”作为对终南山的统摄性印象,视点由远迫近,对“余雪”作了参差错落的刻画,将时空感觉和心理感受结合在一起,言意简明,而神韵自足。它被清代诗论家王士禛誉为“最佳”咏雪诗之一,实不为过。(《渔洋诗话》卷上)在武汉大学王兆鹏教授的《唐诗排行榜》(中华书局2011年版)一书中,它位列第82名(该书运用数理解析的科学方法,从数万首唐诗中评选出一百首来排行),其艺术性之高,影响力之大,自然不难想象。按唐制规定,应试诗为五言六韵十二句,但祖咏只写四句就交卷了,主考官问他为什么不写完,他说:“意尽”。那么,祖咏这次应考,究竟有没有被录取呢?这个问题,各种唐诗选本和唐诗学相关论著,大都语焉不详,因而成了一个千年未解之谜。
江西师范大学陶今雁教授的《唐诗三百首详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6版),对此有明确的注释:祖咏在开元十二年被破格录取为进士。不过,也有截然相反的说法。前几年,某报发表的《一千多年前的科考落榜诗》一文,就说祖咏没有被录取为进士,其《终南望余雪》成了“科考落榜诗”。此文曾在网上广为流传,影响深远。而北京大学钱志熙教授在近年出版的《唐诗近体源流》(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一书中,也煞有介事地断言祖咏因赋此诗而导致科场落榜。他说:《终南望余雪》“这首诗原本是试律诗,要作十二句,可祖咏作了四句就觉得意已尽,不再作了。结果进士自然是没指望了,诗却成了千古绝唱。其间的得失,又怎么说得清呢?只是祖咏这样忠于艺术而轻功名的精神,却是千古以来,没有几个读书人能做到。当然这里也有一个时代风气的问题。某种意义上说,这大概也是只有在唐代才能发生的事,他们将诗看得很重,真正是千首诗轻万户候。”——真是各执一辞,言人人殊。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祖咏是考中了进士的,对此,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人提出过异议。我们只要弄清楚祖咏是在哪一年中的进士,试题是否就是《终南望余雪》,这首诗是不是“科考落榜诗”的答案,就可以找到了。
北京大学孟二冬教授著有一本《唐代进士试年表》(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书中对这桩诗坛公案作过深入的考证,破解了这个千百年来令无数读者困惑不解的谜团。其结论如下:《终南望余雪》是开元十三年乙丑(725)的进士试题,祖咏就是在这一年登进士第的。据此可以确定,《终南望余雪》不是祖咏的“科考落榜诗”;钱志熙教授所谓“祖咏作了四句就觉得意已尽,不再作了。结果进士自然是没指望了”的说法,也是不能成立的。
对祖咏在科举考试中敢于打破常规写诗的大胆举动,著名唐诗研究专家刘学锴先生在《唐诗选注评鉴》(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一书中,作了充满激情的精辟点评:“祖咏的打破应试诗规定格式的行动,在科举史上似乎是绝无仅有的特例。这充分反映了唐代士人的独特个性。有这样不受羁束的个性,才有突破应试诗敷衍成章陋习的行动并创作出富有远韵的应试诗。祖咏的这一惊世骇俗的行动,即使在思想比较开放的唐代,也是要有很大勇气的,起码要有为了诗歌艺术不惜科举考试落榜的勇气。祖咏开元十三年(725)应进士试登第,诗的试题是否即《雪霁望终南》(按:这诗题后世流传一律作《终南望余雪》),文献上未明确记载,但从记述的口气看,很有可能就是登第之年的试题。如果情况确实如此,则唐代科举考试之尊重人才的独特个性,尊重诗歌的独特性和艺术性,也可于此略见一斑。有如此开明的主考官,才会有敢于冲破成规和固定格式,唯艺术是尚的诗人产生。祖咏这首诗的产生和流传,对优秀唐诗产生的社会环境和文化艺术氛围,也是一种有力的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