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16日,诗人、翻译家、出版家屠岸先生逝世。我不敢过多打扰家属,只给他的女儿章燕老师发了一条短信表达悼念之意。章老师回复说:“老先生走得安详平和”,看到这句话,我的眼泪终于没有忍住。我和屠岸先生的接触实际不算多,但先生宽厚仁和的长者之风、对后辈毫无保留的帮助支持,让我永远心怀感激。
2011年前后,我所在的外研社人文社科分社开始策划“英诗经典名家名译”系列,我从一位学者处辗转得知屠岸先生的联系方式,贸然上门拜访。老先生不但热情接待,答应将他翻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济慈诗选》的中英双语版版权授给我们,而且在谈到系列其他选题的策划时,他对英诗各时期的经典诗人、作品以及国内译本如数家珍,倾囊相告。当时我们的系列还在调研阶段,与很多著名译者都没有联系。老先生得知后,立即取出他的一本通讯簿,把有可能涉及的译者的联系方式毫无保留地给了我。我们后来出版的杨德豫先生的《华兹华斯诗选》《拜伦诗选》《柯尔律治诗选》《朗费罗诗选》、飞白先生的《勃朗宁诗选》《哈代诗选》、黄杲炘先生的《丁尼生诗选》等书,可以说都缘自屠岸先生。包括后来我们出版熊式一先生的《天桥》时,有一首英国桂冠诗人约翰·梅斯菲尔德的序诗,台湾和香港的版本都没有翻译,可见其困难,我只好求助于屠岸先生,我印象中他那时已很久不译新作,因此对这个请求有些忐忑,但他仍然一口答应。为了配合我们的出版进度,他很快就将诗译出寄来,给我们这个版本增加了一个重要的亮点。
“英诗经典名家名译”系列陆续出版后,反响很好,我们想要趁热打铁,举办讲座宣传。当时屠岸先生已经是耄耋之龄,我在邀请他时心里很犹豫,既觉得打扰,也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但两次邀请老先生都欣然应允,特别是在国图举办莎士比亚诗歌讲座时,还出动了女儿、北师大教授章燕老师陪同:一是在讲座中两人可用对谈的形式让内容更易于听众接受,二是有家人陪同,我们作为主办方的压力会小一些。章燕老师不但家学深厚,而且自己就是研究英美文学,尤其是英国诗歌的专家,与屠岸先生更十分默契。那次讲座效果特别好,国图大阶梯讲堂的台阶上都坐满了人。长时间的讲座过后,大家还意犹未尽,希望和屠岸老师多做交流,还有人带了书请他现场签名。我们担心他太疲惫,但是他仍不愿拒绝热情的听众,一一满足大家的愿望才离去。
另一次活动是和凤凰网合办的年末读诗会,在回答一位读者提问时,屠岸先生讲到诗歌对他的意义,说起他“文革”时参加劳动,一边挥镰刀割高粱,一边合着动作节奏背诵济慈的诗歌,还当场示范了一段。台下的观众都笑了,我一边笑一边感动得热泪盈眶。屠岸先生曾送我一本他的口述自传,书名叫《生正逢时》。书中有他一生的遭际,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新中国成立,再从“文革”到改革开放,他以一位诗人的敏感经历了家国与自身命运的颠沛起伏,即使仅凭想象,我们也能揣测到这其中的诸多磨砺、苦痛、挣扎,但是屠岸先生在书中的叙述,充满了平和、通透、深邃和真诚。我们常常感慨,如果他们那一代大家,没有被那么多苦难所耽搁,他们能创造出的艺术财富,一定比现在更多,这是多可惜的事情。但是屠岸先生从不自伤,他只会为朋友惋惜——在给老友杨德豫先生写的悼念文章里,他说:“我始终认为,在英诗汉译的成就上,杨德豫首屈一指,达到了前人未曾达到的境界。他受到政治迫害,被剥夺译诗权利二十多年,又由于劳改损坏了健康,他过早地搁笔,因而他译诗的数量不多,面不广。我认为他应该是中国翻译协会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合格的获奖人,可能由于译著数量少而未能获此荣誉。但他的译著精益求精,质量高,至今还未曾有人超过他的水平!对杨德豫,我是不吝惜称赞的词语的,唯一的原因是:他值!他是译诗天才,也是译诗圣手!”对他欣赏的同行,屠岸先生从不吝惜赞美,而说到他自己,他永远都谦逊平和,自律自省。从他给自传命名《生正逢时》,从他书中所述所思,我们都能看到他在面对命运的痛击时,仍坚守的对家国、对世界的深切之爱。就像他所喜爱的济慈的诗歌一样,永远追求真善美,永怀澄澈的赤子之心,去拥抱世界。
屠岸先生虽然去世了,但就像他译的莎翁诗所说:
每一样美呀,总会失去美而凋落,被时机或者自然的代谢所摧残;但是你永久的夏天决不会凋败,你永远不会失去你美的形象;死神夸不着你在他影子里徘徊,你将在不朽的诗中与时间同长;
只要人类在呼吸,眼睛看得见,我的诗就活着,使你的生命绵延。
屠岸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