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约984年—约1053年),北宋著名婉约词人,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易名永,字耆卿,排行第七,故称柳七,因官至屯田员外郎,世称柳屯田,有词集《乐章集》传世。
柳永与豪放派词宗苏轼都是北宋词坛上旗帜性人物。据《京江柳氏宗谱》载:“仁宗时,耆卿(柳永)亦饶有文誉,而于音律尤精,东坡每见其词,自谓不及。”柳词词风婉约,长于音律,连苏轼都“自谓不及”,尝引为标杆:“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南宋俞文豹《吹剑续录》)
柳词很受坊间欢迎。“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宋叶梦得《避暑录话》)歌妓们竞相趋奉柳永,“要索新词,殢人含笑立尊前”(柳永《玉蝴蝶》),以得到柳词为幸。据南宋罗烨《醉翁谈录·丙集卷二·花衢实录》载:“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柳永以词换资,收入颇丰。
柳词流传甚广,原因有二:一曰变旧作新。柳永是两宋词坛创用词调最多的词人,他“变旧声作新声”(李清照《词论》),“掩众制而尽其妙”(胡寅《酒边词序》),大量创作新兴曲调。据统计,在宋词880多个词调中,属于柳永首创或首次使用的就有一百多个。柳词的成功“是得力于新声,即大量新兴曲调的。”(吴熊和《唐宋语调的演变》)。
二曰直言近俗。柳词贴近市井,“直以言多近俗”(严有翼《艺苑雌黄》),“尽收俚俗语编入词中”(宋翔凤《乐府余论》),“浅近卑俗,自成一体”(王灼《碧鸡漫志》),经坊间传唱,上达宫廷,下传民间,可谓风头无二。陈师道《后山诗话》云:“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宴,必使侍从歌之再三。”坊间传言:“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冯梦龙《喻世明言·第十二卷·众名姬春风吊柳七》)此虽小说家言,却大抵相符。
柳永平日“流连坊曲”(宋翔凤《乐府余论》),难免给人以轻薄之嫌。他直言无忌,追求俚俗,走下层路线的创作风格,加深了他在上层人士心目中的浪子印象,致使才华横溢的他在官场上屡屡碰壁。
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柳永带着“定然魁甲登高第”(柳永《长寿乐·尤红殢翠》)的自信第一次参加科考。因真宗有旨:“读非圣之书,及属辞浮糜者,皆严谴之。”(《宋史·真宗本纪》)柳永不幸落第,郁闷之中愤然写下《鹤冲天·黄金榜上》,抒发对科举的不满和怀才不遇的愤懑: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将柳永一肚子牢骚发泄得痛痛快快,却让他落下轻狂之名,险些误其终生。北宋严有翼《艺苑雌黄》云:“柳三变,字景庄,一名永,字耆卿,喜作小词,然薄于操行。当时有荐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词柳三变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词’!由是不得志,日与獧子纵游娼馆酒楼间,无复检约,自称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直到宋仁宗即位,柳永仍因受此词影响而落榜:“仁宗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薄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景祐元年方及第,后改名永,方得磨勘转官。”(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柳三变词》)
柳永负气奉旨填词,频繁出入“烟花巷陌”,结交歌妓,买醉欢场,不久便把落第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作《如鱼水》以示不再介怀:
帝里疏散,数载酒萦花系,九陌狂游。良景对珍筵恼,佳人自有风流。劝琼瓯。绛唇启、歌发清幽。被举措、艺足才高,在处别得艳姬留。
浮名利,拟拚休。是非莫挂心头。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莫闲愁。共绿蚁、红粉相尤。向绣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
科场失意的柳永浪迹秦楼楚馆,在欢场中寻求慰藉,认识了心娘、佳娘、虫娘、酥娘四位色艺兼绝的歌妓,在《木兰花》里对她们作了细致入微的生动描绘:
一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
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衫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二
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金鹅扇掩调累累,文杏梁高尘簌簌。
鸾吟凤啸清相续。管裂弦焦争可逐。何当夜召入连昌,飞上九天歌一曲。
三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喧莲步紧。
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四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
星眸顾指精神峭。罗袖迎风身段小。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
柳永爱上了温润脱俗的虫娘,并偷偷与之幽会。他在《集贤宾》里向虫娘许下觅宅厮守的誓言: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悰。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柳永情场得意,但科场却屡遭挫折。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柳永再次参加科考。在焦急等待发榜过程中他满怀期盼挥笔写下《征部乐》,倾诉对虫娘的眷念,承诺如考中再也不与虫娘分离:
雅欢幽会,良辰可惜虚抛掷。每追念、狂踪旧迹。长只恁、愁闷朝夕。凭谁去、花衢觅。细说此中端的。道向我、转觉厌厌,役梦劳魂苦相忆。
须知最有,风前月下,心事始终难得。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以初相识。况渐逢春色。便是有、举场消息。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
尽管柳永对此次科考充满信心,然而他又不幸落榜。
天圣二年(1024年)柳永再次落第。此时他声名狼藉,加之银钱告罄,在科场与情场间徘徊纠结,痛苦不堪。他想留京待考却又无颜滞留,他不舍情人但又囊中如洗,他不想再让京城显贵们看到他科场落魄寄身青楼的窘态,决定远离汴京,南下谋生,与情人(疑为虫娘)饯别京郊。他欲哭无泪,欲诉无声,以笔代口,作《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此词将临别实景与别后虚景相结合,借临别悲情的描述和别后凄凉的畅想烘托相见难期的痛苦与前程暗淡的哀伤,于缠绵哀婉、一唱三叹的离别咏叹中,抒发了生平不幸的感慨和难以割舍的离愁,情挚意深,成为柳永婉约名篇。
柳永出生官宦世家,其远祖柳冕,为唐代文学家,曾官御史中丞,祖父柳崇曾补沙县县丞,父亲柳宜昔为南唐御史,归宋后屡迁至工部侍郎(据宋王禹偁《小畜集卷三十·建溪处士赠大理评事柳府君墓碣铭》)。家学渊源,耳濡目染。柳永从小深谙“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的道理(柳永《劝学文》),与兄长柳三复、柳三接从小发奋读书,志在庙堂(兄弟三人先后都中了进士)。作为读书人,科举是求取功名飞黄腾达的正途。柳永虽自负轻狂,寄身青楼,偎红倚翠,自称“白衣卿相”,但他内心并不糊涂,深知可以轻狂一时,不可轻狂一世。科场上的屡败屡试,证明他并未放弃出仕梦想。他徘徊青楼,却又不甘沉沦;他远离京师,即为寻求自救。
在情场得意与科场失意纠结中痛苦挣扎一番后,柳永最终忍痛割爱,远走南方。“失之东隅,得之桑榆”,此后柳永在南方以填词为生,成为我国历史上第一个专业词人,词名远播西夏。宋叶梦得《避暑录话》云:“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
景祐元年(1034年)宋仁宗亲政开“恩科”,对历年沉沦不遇的文人放宽科考政策,屡试不第的柳永才于天命之年获得“同进士出身”,之后做了睦州团练推官、余杭县令、定海晓峰盐监等几任小官。他勤政爱民,政声很好,却因开罪仁宗,而难以升迁。南宋杨湜《古今词话》载:“柳耆卿祝仁宗皇帝圣寿,作《醉蓬莱》一曲: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此词一传,天下皆称妙绝。盖中间误使‘宸游凤辇’挽章句。耆卿作此词,惟务钩摘好语,却不参考出处。仁宗皇帝览而恶之。及御注差注至耆卿,抹其名曰:‘此人不可仕宦,尽从他花下浅斟低唱。’由是沦落贫窘。”
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第八》亦载:“皇祐中,久困选调,入内都知史某爱其才而怜其潦倒。会教坊进新曲《醉蓬莱》,时司天台奏老人星见,史乘仁宗之悦,以耆卿应制。耆卿方冀进用,欣然走笔,甚自得意,调名《醉蓬莱慢》。比进呈,上见首有‘渐’字,色若不悦。读至‘宸游凤辇何处’,乃与御制《真宗挽词》暗合,上惨然。又读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乃掷之于地。永自此不复进用。”
柳永《醉蓬莱》极写皇宫华美,粉饰王朝太平。但因“宸游凤辇何处”与御制《真宗挽词》“俨时巡之仙仗,护川逝之宸仪。呜呼哀哉!攀鼎龙兮莫皇,瞻幄凤兮何有”(清徐松《宋会要辑稿·礼二九》)语意暗合,加之“渐”(古人病危将死曰“大渐”)、“翻”(意即位置颠倒)等犯讳之词,触怒仁宗,自然“不复进用”。
可悲的是,不明就里的柳永竟然找宰相晏殊申诉:“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宋张舜名《画墁录》)晏殊本意暗示柳永症结所在,委婉提醒他遵守官场潜规则,不要逆揭龙鳞。不料柳永不识好意,反将晏殊“亦作曲子”拿来比附。晏殊只好拈出柳永《定风波·自春来》中“属词浮糜”的词例相回敬,两人最终不欢而散。直言近俗的词成就了柳永在文坛上的名声,也影响了他在仕途上的发展。柳永一生可谓成亦由词,败亦由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