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戏剧是对人在特殊情境中选择行为的一场实验。比如,薛平贵婚后,被遣远征,回到寒窑之家,如何与王宝钏作别?又如,庄子假死,给妻子设了一个“红杏出墙”的局,田氏和庄子如何解局?最近,在天桥艺术中心,有幸观看了香港京昆艺术家邓宛霞的专场演出,雨后天凉,看罢若有所失,好似一段前尘往事在心头萦绕,久久挥之不去。
当晚演出共有四个节目,分别是昆曲《白蛇传·游湖》《牧羊记·望乡》《蝴蝶梦·说亲回话》和京剧《红鬃烈马·平贵別窑》。四折戏看下来,情随声动,热泪盈盈,思耕不辍,意犹未尽。邓宛霞、李玉声、陆永昌领衔的名家名段毕竟不同凡响!其中尤以邓宛霞演绎的《蝴蝶梦·说亲回话》令人印象深刻,曲本在结构、唱词、人物形象、主题等方面都可圈可点,尤其是庄子之妻“田氏”这个人物的深刻复杂,通过邓宛霞的表演,走入观众的内心,古典戏曲与现代思维并未脱节,依然葆有着强烈的当代价值。
《蝴蝶梦》是传统经典曲目,版本很多,近来常见的全本分为《叹骷》《搧坟》《毁扇》《吊奠》《说亲》《回话》《劈棺》七折,从头至尾都保持着极大的戏剧张力,结构严谨流畅。仅论及曲词的绮丽隽永,《蝴蝶梦》比不得《牡丹亭》《西厢记》,相对生活化,但仍不乏文采斐然之句。人物形象的矛盾复杂是《蝴蝶梦》这出戏的亮点。田氏听罢庄子所言孝妇搧坟一事,即骂那夫人不识羞耻,“若是妾身在彼,羞也羞她一场,骂也骂她几声,才出得这口气”,甚至出手将那“伤风败俗”的扇子撕毁。
然而,时移世易,田氏在庄周已死的“事实”面前,变得身势伶仃,无靠无依,本来业已规划好的人生之路突然间渺茫起来,她不得不重新寻找安身立命之途。见楚王孙英雄年少器宇不凡便芳心暗许,央苍头牵媒,听闻楚王孙只因庄子棺灵未送而有所忌惮,忙说可以抬到空房供奉……固然是急了些,但我们也可以说,不是田氏急不可耐,而是庄子幻化的楚王孙偏偏要在自己“尸骨未寒”时出现,而错过这等人物,不知何年何月复有。
《蝴蝶梦》这出戏最难得的一点就在于,在“情感”之外,在爱、同情心、畏惧等情绪之外,在昆曲这种充满魅力的艺术形式之外,还能带给观众关于人生选择和道德价值的思考。囿于时代的局限,这样的古典戏目并不很多,即便经典如《牡丹亭》,杜丽娘为何对柳梦梅一见倾心进而相思成疾郁郁而终,不少现代人已很难理解那份青春期的执着。换句话说,身在当下,该如何看待《白蛇传·游湖》小儿女调情的俏皮有趣、《牧羊记·望乡》里苏武深沉壮阔的家国情怀,又如何看待《蝴蝶梦》的似幻非幻、亦真亦幻?
枕边梦去心亦去,醒来梦还心不还。散场后和友人聊起昆曲——那个时代最顶尖的知识分子在对生命的自觉思考之后所创造出来的艺术形式,无论作品是悲是喜,是深沉是雄阔,总是散发着淡淡的忧伤,令人难以自拔,也引人思索。汪曾祺先生说过:“决定一个剧种的兴衰的,首先是它的文学性。”文学即人学、人心之学。昆曲首先就具有了这种令当代剧作家望而生畏的文学性,而一代代优秀的昆曲艺人,又让这种文学性鲜活地呈现在了舞台上。弘扬传统文化、振兴戏曲艺术是一个时代课题,在我看来,如果能把握住戏中人心与现代人心的相通之处,多在人物的复杂性、深刻性和历史观,价值观上下功夫,那么古典戏就会长久地葆有当代价值,在当代观众中引起共鸣和思考,这也是古典戏曲传承下去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