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部获奖作品,年均不到5部,觉得评奖的名额太少了。但浏览18部获奖作品,发现有的作品还有瑕疵,又觉得18个名额也够了。
●18部获奖作品犹如18座儿童文学山峰,有小说和童话两大山脉,巍峨壮观。传统的诗歌、散文落得孤身只影,意料之外。即便有“小儿童文学”之称、包含所有体裁的幼儿文学,获奖数量和质量都难以满意,与当下的幼儿阅读期待仍有差距。
9月22日,第十届全国儿童文学奖在京颁奖,18部作品从464部参评作品中脱颖而出,这本身就是一次儿童文学创作力的集中检阅和儿童文学生命力的阅读传奇,展示了四年(2013~2016)中国儿童文学发展的新高度,童年性、文学性、民族性的特征更加突出,同时也检视出儿童文学发展的不平衡面,由数量增长向质量转型、既有高原又有高峰的发展任务任重道远。
回望童年成为新母题
回望童年母题,成为作家创作新趋势。
童年是儿童文学独立的逻辑起点,回望童年是儿童文学创作的永恒母题。20世纪30年代鲁迅的《故乡》、60年代任大霖的《童年时代的朋友》、90年代曹文轩的《草房子》,这次获奖作品张炜的《寻找鱼王》(2015)和张之路的《吉祥时光》(2016),还有同时期作品——赵丽宏的《童年河》(2013)和汤素兰的《阿莲》(2017),大致勾勒出中国儿童文学童年母题创作的四个阶段,显示出童年母题已经成为当下一种引人注目的儿童文学创作现象。
走过孩提时代,回头去看那一段人之初的生命过往,便是童年。人越长大,与童年越近。张之路在《吉祥时光》的《后记》说,“童年在记忆的深处,当你试图唤醒它的时候”,“它像个陌生人一样走到你面前,让你由不得不怀疑,这是我的童年吗?”把我的童年故事说给你听,“我相信,我的童年若写到心灵深处,便也是你的童年”。以童年沟通童心,和自己的童年对话,和心中的孩子对话,是儿童文学创作的常态。
张之路的《吉祥时光》作为“首部凝望新中国成立前后时期的童年忆往”,在题材方面具有重大开拓意义,第一次将童年母题从人们习以为常的乡村泥土引入情理之中的北京都市。回望童年的城市写作,与今天的城市题材儿童文学又完全不同,这里有“写什么”和“写给谁”的根本区别,然后才是“怎么写”的问题。张之路的《吉祥时光》采用了整体象征的表现手法,在小男孩吉祥的身上有那个时代孩子成长的缩影,吉祥的名字也象征着童年吉祥、人生吉祥、祖国吉祥的美好寓意。如果要在一部作品中写人生的未来、写祖国的未来、写人类的未来,它的逻辑起点只有一个,便是童年。
张炜在他的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你在高原》里,多次讲到他的童年,这次在《寻找鱼王》里终于“讲出了藏在心底深处的、从前并没有多少机会示人的传奇故事”。这个故事带有神秘的传说性,父子两代人有着朴素而坚定的理想信念,在接力“寻找”中,“我”长大成人。围绕“寻找鱼王”,作者设了那么多的局,在不断破局设局中来到结局,全部故事就是一部传奇、象征、哲理的寓言剧,“写了我的童年,也写了许多人的童年”(张炜:《〈寻找鱼王〉答编辑问》),具有普遍意义。
为说明“回望童年”这一创作现象,我将汤素兰刚出版的《阿莲》一并思考。《阿莲》是作者童年的自述传,由一幅幅湘风乡土的“童年风景”组成。“因为回望,童年才显得如此清晰”,作者在回望中“思考自己的人生”,让我们也一起回望并思考。童年在生命深处,童年在历史深处,童年在文化深处,童年文学又该在何处?自然应该在儿童文学的高处。有趣的是,上述三部作品可以当作“回望童年三部曲”来读。从张炜世外桃源式的大山里童年传说,到张之路新中国成立前后的大都市童年生活,再到汤素兰“大革命”时期的小乡村童年苦难,勾画了一幅时空宏阔的“中国式童年”的历史长卷,演绎了一幕“超越岁月历久弥新的成长故事”(张之路语)。
想起王蒙说过一句话:“我没有童年”,“由于匮乏和苦难,由于兵荒马乱,由于太早地对于政治的关切和参与”。王蒙接着说,“我没有童年,但是我有五岁六岁七岁直到十几岁的经历,一年也不少,一天也不少。回想旧事,仍然有许多快乐和依恋”。王蒙说出了“没有童年”和“童年的经历”这对富含人生哲理的辩证关系。每个人都有“童年的经历”,不是每个人都拥有童年。“没有童年”是没有童年期做孩子的权利和乐趣,孩子被看作没有长大的成人,得不到独立人格的尊重,孩子的天真单纯反而会被利用,这也许就是让张之路“沉重而纠结”的“想不起”和“不愿想起”,是童年的悲剧。
回望童年,正是以文学的形式给逝去的童年做一个祭奠。回望童年,从“童年的经历”里,发现“童年的价值”,在“童年的发现”里认清“儿童的地位”,在“儿童的发现”里发展“儿童的文学”,在“儿童的文学”里表达“人类的主题”,童年文学亦即儿童文学就这样成为面向人类、面向未来,从8岁读到80岁的文学,在整个文学中应该有一个重要位置。
坚守文学本质
文学源自生活,生活包罗万象,“文学书写的是记忆的生活”(贾平凹语),记忆汪洋似海,写进作品的只是沧海一粟,这个过程就是典型化,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成为创作成败的关键。文学高于生活,生活只是文学的素材。张之路说他要把《吉祥时光》“写成一部文学作品,那就要在真实的基础上有适当的虚构”,虽然“还有许多东西没有写”,但“没有虚构,就没有‘文学’”。张炜的《寻找鱼王》写“自己童年的观察和体悟,甚至直接就是亲身经历”,也因为“一个人的故事是不完整的,这还需要更多的人、几个人的故事合在一起,相互补充”。这样创造出来的人物才是真实的,作家们追求的是文学反映生活本质的真实。
张之路笔下的人物不仅性格鲜明,栩栩如生,而且在平常中透着神奇。张之路有着将大事化小的非凡的创作力,透过“小孩子”眼睛写“大时代”风云,善于在人物日常生活的细节里反映“季节已变化”,不着痕迹,又恰到好处。张之路成功处理了“重大历史事件和普通生活的关系、沉重与轻松的关系、童年中的儿童视觉与书写者当下思索经验的关系”,《吉祥时光》也因此可以作为儿童文学作家处理文学与生活关系、儿童与时代关系的一个范本来加以研究。
坚守儿童文学的“文学性”,是新时期以来儿童文学作家的沟通追求。文学性首先是作家的文学观。改革开放40年来,儿童文学作家队伍的文学素养得到极大提升,这是儿童文学“文学性”的根本保证。据粗略统计,本次获奖的18位作家,分属四个年龄段。50年代以前的有李少白、张之路、董宏猷、张炜4位作家,60年代有彭学军、王立春、萧萍3位女作家,70年代有史雷、殷健灵、舒辉波、吕丽娜、汤汤、麦子、赵华、王林柏等8位作家,还有郭姜燕、周静、孙玉虎(1987)3位80后新秀。他们来自专业作家、文学教授、文学编辑、小学教师四大领域,特别是60年代以后的中青年作家,都受过高等教育的文学熏陶,有的是儿童文学的硕士博士,有的是大学的儿童文学教授,他们深得中外经典儿童文学的滋养,有深厚的儿童文学学养。有这样一支专业老作家领衔、中年作家挑大梁、青年作家脱颖而出的“文学战队”,中国儿童文学的艺术品位一定会有质的提升。
根植民族民间
根植民族民间,儿童文学呈现出了艺术风格的新气象。中国儿童文学要体会“中国”二字的内涵,只有中国的才是世界的,只有民族的才是人类的。中国儿童文学在坚守儿童性与文学性的同时,更要写出中国精神、民族性格、民间风味。主题、题材、人物、场景、语言的中国特色容易做到,构思、结构、手法、意境、味道等艺术风格的“中国特色”才是决定性的。汲取中华民族民间文学的营养,化为当代儿童文学创作的血肉,形成鲜明的中国特色和民族风格,是四年来中国儿童文学作家的自觉追求。
中华民族对梦有独到的解读,所以有庄周解梦、南柯一梦等成语典故。梦想犹如理想,引领人生方向,如今童年梦连着中国梦,中国梦是中华民族复兴之梦。以梦来写儿童文学,也是一种民族思维的惯性。董宏猷的小说《一百个孩子的中国梦》以梦为题,张炜的小说《寻找鱼王》以寻梦谋篇,孙玉虎的幼儿童话《其实我是一条鱼》以梦境写意,王立春的诗歌《梦的门》以梦的名义,舒辉波的报告文学《梦想是生命力的阳光》以梦想照进现实,大家不约而同地“梦笔生花”,在“童年梦”里书写“中国梦”,在梦的潜意识里展现民族的性格和追求。
民间风味也是儿童文学的又一特色。根植民族民间文学的灿烂之花,莫过于周静的长篇童话《一千朵跳跃的花蕾》。这部讲述“十二个姨”的幻想故事,以姥姥和小孙女的“对话”串联全篇,以12种花比喻12个姨,极写女性之美,人性之善,在虚幻的世界里描写“真实的人生”,同时体现了可贵的土地意识和生命哲学——“大地之所以愿意成为大地,就是为了这些故事,为这些故事里那些鲜活的生命力、那些爱,那些无惧无畏的勇气,还有那些美”。周静作品以其深厚的民间性展示了童话艺术创新的勇气,创造了如诗如梦、唯美唯善、童真童趣的艺术世界。童话源自民间,在民间生长,在民间成熟,民间性仍然是文学童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宝库,即便在文学童话发达的今天,仍然是童话的“根”和“魂”。
四年儿童文学创作成就的表现是多方面的,现实主义始终是中国儿童文学创作的主潮。18部作品有10部是现实题材,3部科幻和5部童话都以现实为出发点,虽然体裁是幻想的,表现手法仍然是现实主义的。这里特别推荐殷健灵的《爱——外婆和我》,写自己和外婆的亲情,感人泪下,虽然不以儿童为主角、不只写给儿童看,却是儿童和大人都应该拜读的“爱的文学”,它会告诉你什么是爱、爱的幸福与爱的不幸,爱为什么可以成为超越世间一切的力量。
不得不说的遗憾
透过18部获奖作品,也有两点情形值得思考。
一是关于“空白年和丰收年”现象背后的数量与质量的思考。18部获奖作品,年均不到5部,觉得评奖的名额太少了。但浏览18部获奖作品,发现有的作品还有瑕疵,又觉得18个名额也够了。从作品出版年度看,2016年11部,占比超过61%。2015年5部,2014年2部,2013年没有。我们可以说2013年是中国儿童文学的“空白年”、2016年是中国儿童文学的“丰收年”么?这里有数量与质量的关系,是否也有阅读口味上“喜新厌旧”的“偏食”?
二是关于儿童文学体裁样式发展的不平衡的思考。18部获奖作品犹如18座儿童文学山峰,有小说和童话两大山脉,巍峨壮观。传统的诗歌、散文落得孤身只影,意料之外。即便有“小儿童文学”之称、包含所有体裁的幼儿文学,获奖数量和质量都难以满意,与当下绘本时代的幼儿阅读期待仍有差距。也许两部作品获奖反映了幼儿文学的真实困境,让我们警醒,原以为繁花似锦的图画书时代,幼儿文学迎来了一片任凭驰骋的辽阔高原,然而原创幼儿文学的高峰又在哪里?孩子们正在读的又是怎样的文学作品?以获奖的两部作品为例,李少白的《蒲公英嫁女儿》收录创作童谣248首,其中有82首是写给7~9岁孩子的。这也不是一部幼儿自己可以阅读的图画书,而是一本需要大人讲给幼儿听的文字书,虽然也有5幅彩色插页,每首童谣还配有不同动植物图案的黑白装饰插图,因为很多字孩子们不认识,仍然无法自己阅读。孙玉虎的《其实我是一条鱼》是一本绘本的短文,在此之前我们已经读过金波老师的同名儿童插画书(民生报,2003)和同名儿童诗集(济南出版社,2015),虽然都是写叶子飘落的故事,在构思、意境和主题上有不同追求,但仍然容易让读者混淆。在这本树叶变鱼的散文诗般的漂流记里,写的是小树叶的梦境,其中有男孩将树叶“扔进水井里”和树叶“顺着水井的洞洞漂到了池塘边的外婆家”的细节,其合理性也值得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