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农村出去又回农村,住在过很多地方,也就意味着很多地方曾经被我离开甚至叛逃。但是土地始终是我离不开的,这种离不开并不是切实的站立,而是灵魂的本能皈依。这话大概说得也是有些玄乎的——但我在纸上的行走中发现自己的说法也并非完全虚妄,而是越来越清晰这种无法逃脱且越走越坚强的路数。
从小在泥土里摸爬滚打,痛恨的最是泥土,和我的肤色一样令人厌弃。以至于我离开村庄出去求学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回望一下自己的村庄。我们有时候不是要回到过去的农村,而是想回到有空调没有蚊蝇的农村。如今的农村与土地也隔膜起来,屋舍与装潢和城市没有二致。也就是说如今的生活从城市到农村都在与土地隔膜。
我也算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认不得爹和娘”的人,特别是母亲去世以后我十多年没有在老家住过一晚,父亲常常为我的形色匆匆而不解最终是不屑。我在用自己最为现实的方式背离土地,我也以为我逃离的方式非常有效,并且没有为此感到过愧疚。家园这个词有时候竟然只是纸上谈兵的虚情假意,土地的事情只是一尘不染的所谓城里人卖萌装佯的词语。当我有这样关于土地的担忧是源于多年前的一次偶遇。那年我参加一次外地来我们乡村的民歌采风活动。以我一贯的自以为是,我认为这是一次例行的工作陪同,不会有什么惊喜之处。但是令我的浅薄脸红的是,那一次我遇见了天籁一样的民歌。什么是原生态?这些农民歌手的解释也非常的质朴:就是不用话筒声音也很大的歌声。这些歌声让来此采风的诗人们停箸而不知肉味,只兴趣盎然地听着那些质朴的歌唱。到最后离开的时候,一位南方诗人深情地说:你生活在这里真是幸福,你以后不要写别的,这片土地就是你的作文簿。
这句话醒了我喝下去的劣质酒,也醒了我十数年胡乱写文章的思维,我被一句也许并不经意的提示指明一条日后我一直走的路。写我们的土地似乎也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话题,但是当我将此作为一个严肃的命题去面对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一个亘古不变充满生命力的话题。于是我先写草木,写里下河普通如我们出身的草木,竟然惊奇地发现它们不仅生活在我们的记忆里。从遥远《诗经》里开始疯长,他们一直葱茏灿烂在时光里。这就是后来我写成的《诗经里的里下河》。一开始写这些草木,我心里也会担心他们的枯荣,担心他们会在我的秃笔下死去,害怕记忆干涸,忧愁情绪散落——当我写完这些我才知道,土地上的草木刚刚萌动,一切的过往都因为泥土而复活而生长。虽然我们已经隔岸观火地在空调里生活,但是土地依旧在顽强地生长,正是也永远是土地上的草木养活了人间。于是,我在电脑上继续往土地行走,在关注了草木之后回到了村落里的人群之中。那些黝黑皮肤的人们正是我的父母亲戚,他们被我虚拟的挂职村官“李光荣”激发起来,在他担任大学生村官的虚拟时空里,我将自己曾经所在的村庄的喜怒哀乐与更迭变迁记在了纸上。这就是后来的长篇小说《李光荣当村官》,这个看起来就很光荣的小说中,我自己感受到重新回到农村走了一遭,非但并不觉得久而不回的陌生,却恰恰是正逢其时的归来。到此我才明白,过去写过那么多看似唯美而另类的东西,而这片土地才是我的来源和根本。至于后来写《村庄的真相》《李光荣下乡记》已经似乎在预料之中的事情了。而我写这两本书真的踏上了土地,到村庄的深处去行走与寻找,许多故事看似陈旧但是并没有被遗忘,因为养活他们的土地依旧在。
我们的文化其实更偏向的是田园而不是土地。田园寓意着安定与隐逸,也有软弱与保守的意味;而土地代表着生长与变化,却有着动荡有血性,对于后者更值得我们书写与记录。否则一味地退守田园只能是守旧与倒退,就像再辉煌与坚固的房子始终是要破旧甚至倒塌的。但是土地并不害怕时光,它在自己空间了独立地思考,有自己完整实用的哲学,即便是遍布荒草也都是强悍地生长。
田园会没落,家园也可能散失,可是土地永远固守。我从土地逃离丢失了家园,以为会被土地打入另册,没有想到我拿笔的手依旧有泥土的力量。在纸上用我的情绪顽强地成长,至于长成了荒草还是粮食,或者良莠不齐那都是天意。只是我的本意是诚挚而执著的,这就不会在迷失方向,那我就可以肆意野蛮生长,因为土地始终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