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诗刊1936年6月创刊,和稍后在苏州出版的《菜花》(出版一期后改名《诗志》)、上海出版的《新诗》,三个诗刊,相互刊登广告,声息相通,作者的重叠范围也很广,被半个多世纪之后诗人路易士所写的回忆录中称为“三十年代诗坛”代表:
“象征南北诗坛友好合作,在编辑方针上作明确表示的,应以《新诗》、《诗志》和《小雅》这三大诗刊为代表。……总之,大多数《新诗》的作者,同时也就是《菜花诗刊》和《诗志》的作者;而给《诗志》写稿的,同时也经常给《小雅》写稿。所谓‘三十年代诗坛’,我想,即以此三大诗刊为代表亦无不可。”
那个时候,李金发已是成名的诗人,甚至可以说是中国象征派诗歌的鼻祖,但令人不解的是,《新诗》和《诗志》上竟然找不到李金发的诗作甚至是翻译作品。这个问题,似未见研究新诗的专家关注,其实完全可以挖掘一番。就我所知,台湾诗人痖弦先生曾写有《李金发先生答我二十问》(《文学研究》2007秋之卷),其中有多个问题提及戴望舒,甚至问题中有“我认为戴望舒等人的现代派,是先生象征诗(或称神秘诗)主张的延长和发展”,但李金发1974年12月写于美国长岛的答复里没有提及戴一个字。据台湾师范大学的博士生许舜杰先生给我提供的资料,李金发所著《飘零闲笔》(台北:侨联出版社,1964)在回忆他的两本诗选《微雨》及《食客与凶年》出版之后时说,“象征派的作家亦多了,有戴望舒出有《望舒草》,听说很不错,可惜我始终没有读过”!
好在既给《诗志》写稿又给《新诗》写稿的吴奔星所主编的《小雅》诗刊上有李金发的作品。除了创刊号的《上帝之死》《偶感》,就是第四期的《清晨》。《上帝之死》署名为“邓南遮著,李金发译”,《偶感》署名为“前人”,根据当时刊物的惯例,应该也是李金发的作品。许舜杰先生告诉我,“前人”可确定就是邓南遮,因为李金发的诗选《微雨》,有好几篇译诗,都是用前人称呼同一位作者,这应为李金发习惯。查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1月影印的《微雨》,在署名“PaulFort"的诗作《我的欢乐消失在在草地里》后,是一首题名为《你可以去》的译作,署名即“前人”。《清晨》一诗则署名“法国诺阿夷夫人著金发译”。遗憾的是,李金发其人其诗至今尚未得到符合新诗发展历程的恰如其分的评价,海峡两岸至今没有一部《李金发全集》或《李金发诗全编》出版,而就我目力所及,这三首没有书录进诗人生前生后的任何选集。
李金发在《小雅》上发表的作品看起来不多,只三首而已。不过,如果对上个世纪30年代诗坛熟悉的专家学者,或者有兴趣翻阅一下那个时代文艺刊物的读者,会发现李金发1936年之后的诗歌创作确实已经不多,甚至连译诗也很难得了。
陈厚诚著《死神唇边的笑:李金髮传》(修订本,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4月),有如下一个统计:
1931至1937年间他还分别在《小说月报》、《前途》月刊、《东方文艺》、《矛盾》月刊、《文艺》月刊、《人间世》半月刊、《诗林》双月刊等刊物和他自己主编的《美育》第四期上发表了不少诗作。
据笔者统计,李金发自1925年回国起,到1937年抗战爆发前止,共发表新作五十多首。与作者写于留欧期间的三本诗集相比,这些诗虽然“已非当年气概”,但仍构成他诗歌创作上一个有成就、有特色的新的时期,值得重视和研究。(P136)
对于一个活跃的诗人而言,这一数量确实是比较少的。当然,上述统计确实也不够全面。其实,李金发和《小雅》主编吴奔星的交往,早在1935年5月后者为《北平新报》主编副刊《半月文艺》时就开始了,曾在6月15日的《半月文艺》第4期“诗的创作专号”上发表过新诗《有题》,同样是一首未收入到诗人任何选本的集外诗作,照录如下:
欢爱的美味:/无主的秋叶,/随风消逝于人所忽略的洼地。/剩下的悲愤:/十字架上的金属,/永钉在你的掌心,/有已干的黑血胶着。
吞噬吧,不稀罕这盛年,/希望衰老的阴险之潮,/冲洗聪明自误的心头石块,/无稽的永远未淘的知识之金沙,/化成颓暗的灰烬。
诗料等候诗人动笔,/车儿不来,马儿酸了腿,/一枝多年相伴的手杖,/打着清晨送(疑为道之误)旁的疑(疑为凝之误)露,/那时将有人歌唱这不幸。
二十三,六,金沙井旧作。
值得指出的,此诗署有“二十三,六,金沙井旧作”字样,表明诗歌写于1934年6月。查1934年7月1日出版的《文艺月刊》6卷1期,李金发发表“诗选”三首,其中就包括“有题”,只不过第三节“月刊”版本开头多了“林泉的一角”,不知“报纸”版本是诗人抄写时遗漏,还是工人排字时失误。此外,“报纸”版本的诗作后“二十三,六,金沙井旧作”,也是“刊物”版本所没有的,无疑是作者抄写时增加的。金沙井,是南京城南的一个地名,李金发1934年到南京制作蒋介石雕像时曾一度住在附近。《世界日报》1934年6月23日第三版曾刊出报道《黄埔毕业生为蒋中正铸造铜像已聘李金发入京铸造》,云:“[本报南京22日下午10时专电]黄埔毕业生,聘李金发来京,为蒋(中正)铸铜像多具,一赠蒋,余赠各方。”当日《申报》也有相同新闻。李金发在1934年第13期的《人间世》发表的散文《在玄武湖畔》中,在提到朋友愿意把别墅分一部分给他住时,有“我于是遂从不脱南京旧日本色的金沙井逃出来,好像舒了一口喘息似的”的句子,可以想见当年金沙井附近老房子环境的恶劣(当然,我最近曾专门去过南京金沙井,虽然还是老的地名,但老房子已经保存很少,不复李金发所说的“南京旧日本色”了)。他明确写明作于金沙井的诗作,除了上述《文艺月刊》上“诗选”里的另一首《错纵的灵魂》,尚未见过其他。
吴奔星一年后在北平创办《小雅》诗刊,甫一创刊,就得到李金发的支持。从《半月文艺》“诗的创作专号”来看,吴李之间早就有交往。看来,对于作为诗坛的一个后起之秀的吴奔星,已是名家的李金发是不吝伸出扶持之手的。承许舜杰先生赐教,李金发曾对自己诗歌创作减少有如此表述:“最可惜者,是人事纷繁,诗已少作,间有一二小篇为应征求者而作,然已非当年气概。”(见李金发《中年自述》,原载1935年10月1日《文艺》第2卷第1期),此或可作为李金发后期诗作(包括译诗)减少情况的一个参考。
1940年10月28日,吴奔星应湖南省立衡阳乡村师范的邀请,“给初学写诗的朋友”作了一次演讲,题目为《诗的认识与写作》(家中存有此文演讲后的油印稿和发表稿残篇,无法确定发表刊物),明确提出以李金发为中心的“法国诗风派”,并把自己纳入此派:
法国诗风派———此派作风为缥缈。以李金发为中心,与之作风相近者,有戴望舒、废名、何其芳、施蛰存、卞之琳、路易士、吴奔星、李白凤、李章伯、林庚、伍蠡甫、水天同等。中心刊物,有施蛰存所编之《现代》、吴奔星李章伯合编之《小雅》、路易士所编之《诗志》,及戴望舒等所编之《新诗》月刊等,活跃时期约自“五卅惨案”,直至今日,犹方兴未已。
后人因为《现代》杂志的缘故,把以戴望舒为主的一些风格相近的诗人划为现代诗派,而把李金发等人归类为象征诗派。以被列入现代诗派的吴奔星为例,他的很多诗歌似更接近于象征诗派,因此“法国诗风派”的分类,可能更加符合新诗发展的历史实际。诗人路易士在2004年12月7日发表于《中央日报》“中央副刊”的《致诗人吴奔星》的“后记”里有“吴奔星的诗风,采取象征派与意象派的表现手法,大体上也和戴望舒、路易士等‘现代诗人群’的抒情诗颇为相近”的描述,这一点新诗研究专家孙玉石先生已经注意到,并在《吴奔星与一九三零-一九四零年代现代主义诗潮》(《北京大学学报》2012年一期)一文中提及,而专治诗学和现代文学研究的许舜杰先生,以笔名“秀赫”在《印刻文学生活志》2016年4月号发表长文《我紧扼着“现在”之喉——中国现代主义诗歌之父李金发》,也把吴奔星列为受到李金发诗风影响和启发的诗人。值得特别指出的是,秀赫在该文对李金发作出了迥异于一般新诗论者的高度评价:
李金发的诗作深受法国象征诗派,以及二十世纪初期欧洲诗坛的影响。他是将汉诗接轨全球化的第一人,是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缔造者。……可以说胡适开创了白话诗,而李金发则开创了现代诗,他是中国现代诗的Game-Changer,现代诗今天的样貌,就是在他手中定型,彻底改变了胡适的白话诗路线。此次重大的范式转移一直持续至今,不管是外在形式以及内在境界两方面,今天“现代系”(包含现代与后现代)的汉语诗歌写作范式就是李金发式。
不知研究新诗的专家学者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