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著名作家、语言大师;罗常培,著名语言文字学家、第一届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成员。两人都生于1899年的北京,生日相差半年,老舍比罗常培略大,二人后来成为一生挚友。
老舍是这样总结二人的友谊的:“我们俩为什么老说得来,不管相隔多远,老彼此惦念呢?我想首先是我俩在作人上有相同之点,我们都耻于巴结人,又不怕自己吃点亏。这样,在那污浊的旧社会里,就能够独立不倚,不至被恶势力拉去作走狗。我们愿意自食其力,哪怕清苦一些。”
1926年底到次年年初,罗常培在厦门大学讲授经学通论、中国音韵学史两门课程,老舍彼时正在英国教书,业余时间开始写小说。虽然远隔万里,但二人之间的联系并未中断,老舍更是在首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脱稿后,将其寄给罗常培。罗常培看了之后,又将老舍的这部小说拿去给鲁迅看——罗常培当时与鲁迅同在厦门大学任教,鲁迅看后,对二十多岁的老舍评价道:“地方色彩浓厚,但技巧尚有可以商量的地方。”
老舍之后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作品创作得越来越多,但让罗常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也成了老舍作品中的“主人公”。
1933年,老舍的创作手法日臻成熟,这一年他写了短篇小说《歪毛儿》——一篇受英国作家贝雷斯福德的影响,有着明显的奇幻色彩的文学作品,但《歪毛儿》的主人公,却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而且正是以罗常培为原型。《歪毛儿》中这样描写小时候的仁禄,也就是歪毛儿的:“(和歪毛儿)下了学总到小茶馆去听评书。”老舍在罗常培去世后的悼念文章中也提到此事:“下午放学后,我们每每一同到小茶馆去听评讲《小五义》或《施公案》。出钱总是他(罗常培)替我付。我家里穷,我的手里没有零钱。”小说中歪毛儿的形象是这样的:“他的脸正象年画上的白娃娃的,虽然没有那么胖。单眼皮,小圆鼻子,清秀好看。一跑,俩歪毛左右开弓的敲着脸蛋,象个拨浪鼓儿。青嫩头皮,剃头之后,谁也想轻敲他三下——剃头打三光。就是稍打重了些,他也不急。”“每逢背不上书来,他比老师的脾气还大。他把小脸憋红,鼻子皱起一块儿,对先生说:‘不背!不背!’不等老师发作,他又添上:‘就是不背,看你怎样!’老师磨不开脸了,只好拿板子吧。仁禄不擦磨手心,也不迟宕,单眼皮眨巴的特别快,摇着俩歪毛,过去领受平板。打完,眼泪在眼眶里转,转好大半天,象水花打旋而渗不下去的样儿。始终他不许泪落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的脾气消散了,手心搓着膝盖,低着头念书,没有声音,小嘴象热天的鱼,动得很快很紧。?……奇怪,这么清秀的小孩,脾气这么硬。”
从歪毛儿的人物形象,到人物性格,活脱脱就是幼时的罗常培,无需特别关注即可对号入座,罗常培本人在回忆文章中说:“因为直到现在我还没穷得摆地摊卖破书,所以那篇(《歪毛儿》)后半所写的是另外一个人物型。”从而也间接地承认了他就是“歪毛儿”的原型。罗常培在他的自传里也专门提及:“一九〇七年投考‘京师公立第二两等小学堂’。……每次考试都名列第一。当时的同学现在还保持友谊的只有老舍(舒庆春)一个人。”
此后,罗常培在老舍的小说中不时还会发现自己的影子:“并且我的朋友胡佐勋赵水澄也都改头换面地做了登场人物。”这种创作-阅读-寻找的过程,更像是老舍与罗常培之间在玩一种文字游戏。
罗常培与老舍的友谊长达五十年,从小学开始二人就是好朋友,后来老舍和夫人胡絜青的相识,也是罗常培做的媒人。胡絜青在《缅怀罗先生》一文中专门提及此事:“我二哥和罗先生是第三中学同班同学。他常到我家来,他们气味相投,结成四个人的盟兄弟,罗先生是最小的一个。……我和老舍共同生活了三十五年,是他热情撮合成的,每一想起,我不得不缅怀他对我的一生起了不寻常的作用。”老舍与胡絜青相识于1930年,老舍31岁,胡絜青25岁,按当时的标准来看,俩人都算是“大龄单身青年”了,罗常培与双方都很熟识,便经常组织饭局请老舍,而胡絜青也每次都适时地出现在老舍面前,几次饭局之后,老舍和胡絜青便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老舍对罗常培的帮助也很大,老舍说过:“莘田(罗常培字莘田)是学者,我不是。他的著作,我看不懂。”但两人之间在学术上扎扎实实合作过一次,那是1941年秋天,老舍到昆明讲学,当时正热情洋溢地做着改写旧曲艺的工作。罗常培因前往大理调查少数民族语言途中发生车祸,彼时正在昆明市龙泉镇的宝台山上养伤,老舍常去看望罗常培陪他养病。这期间老舍看到了罗常培已完成的书稿《北京俗曲百种摘韵》,便鼓励罗常培出版,并且亲自为这部书稿作序一篇。罗常培在自序中写道:“受了他(老舍)的鼓励,我才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加紧修订。”老舍在序言中写道:“罗先生以前的许多著作,都是音韵学上的专门研究,而此书虽然还是以学术研究为出发点,可是它可以直接应用到通俗文艺的写作上去。”“这本书在一方面使我们看见了十三辙,足为参考;在另一方面也使我们看到其中的变化,教我们既辙有所依,而还能各善其用——活文艺绝不是语言音韵的奴隶,而是它们的主人。”老舍说:“莘田虽是博读古籍的学者,却不轻视民间文学。他喜爱戏曲与曲艺,常和艺人们来往,互相学习。他会唱许多折昆曲。”的确,相声大师侯宝林,艺术家于是之、焦菊隐、蓝天野等都是罗常培和老舍的朋友。和这些艺术家一起,罗常培有时也会高唱几折昆曲,如《长生殿》《夜奔》等。《北京俗曲百种摘韵》正是罗常培搜集了一百种曲艺唱本,采用“丝贯绳牵法”对这些唱本进行归纳总结的一部韵书,对曲艺创作者和诗歌创作者来说,很有实用价值,罗常培所作引言,对语言学家研究普通话语音发展规律也是一部重要的参考文献。1942年,由老舍作序、语言学家罗常培唯一一部大众化语言学著作《北京俗曲百种摘韵》在重庆出版。1950年,罗常培重新校订这部专著,作为郑振铎、魏建功、傅惜华和老舍主编的“古今民间文艺丛书”之第一部,由来熏阁出版,书名题签为郭沫若,封面底纹图案则是经典的“别还价百本张”——这是来熏阁从傅惜华那里借来的戳记底样,校稿等工作则得到了吴晓铃的大力帮助,这一版本的《北京俗曲百种摘韵》,真可谓阵容豪华。
上世纪50年代,罗常培患上了高血压症,头晕头痛影响到罗常培的正常工作,他为此感到颇为焦急,这种焦急可能反过来又进一步加重了他的病情,但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没想到,罗常培在59岁的年龄就与世长辞。老舍得知罗常培去世这个消息,含着热泪写下“与君长别日,悲忆少年时”,然而“想写好几首诗,哭吊好友。可是,越想泪越多,思想无法集中,再也写不下去!”老舍怀着悲痛的心情,担任了罗常培治丧委员会委员,之后,他用情极深地写了催人泪下的纪念文章《悼念罗常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