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文学：童心与童话

    2016年12月8日，白族作家张焰铎应哈佛中国文化工作坊和北美华文作家协会邀请，在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作《儿童文学：童心与童话》的演讲。

    本报特刊演讲全文，以飨读者。

    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相比，除审美和认知功能，还着重于儿童的教育。

    童年，是人的初始，人生的启程。一位作家说过，人的一生，很难走出自己的童年。也就是说，童年与人生，不知不觉有了预约：有什么样的童年，就有什么样的人生。作为童年精神境界的童心，与人的灵魂也有预约：不离不弃，如影随形，在人生的各个阶段，在心灵最柔软的地方，童心，都会给出愿景和守望，给予温暖和慰藉。童心，是灵魂持本守常的忠实伴侣。以至有人不无偏激地说：“美好心灵，就是童心加灵魂。”如果说，人，和人的灵魂，是国家和民族的基础，并且决定国家和民族的未来；那么，对儿童的教育，就应该是国家和民族的基础教育和未来教育。

    儿童教育有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自我教育四个领域。能够贯通四个领域，使其成为一个整体四个维度的主轴，应该是人文教育。人文教育以文化和文明对人的探究和烛照，所涉各个面向，自始至终，都不乏对人生和灵魂的滋养和浸润。如果说，儿童教育是国家和民族的基础教育，人文教育则是儿童教育的基础教育。人文教育的诸多选项中，儿童文学是儿童易于接受和乐于接受的选项之一。

    儿童文学，以亲切温婉的语言，以栩栩如生的画面，以春雨润物的细腻，以似水月光的柔情，向孩子的心灵，培土、播种，浇洒生活源头的活水。儿童文学，将哲理变得质朴，将智慧变得诗意，将朴实无华的生命一遍又一遍地创造波诡云谲、海阔天空的奇迹，将短暂的童年与大千世界和天地万物融汇杂糅、永续共存，将童心在亦虚亦实、亦真亦幻的童话世界漫游、猎奇、历险，激发童趣和好奇心，激发想象力和创造力，激发情和智的同向飞跃，获得属于自己的成长。儿童文学，以生动逼真的形形色色的艺术形象，包括动植物形象和卡通形象，启蒙人生；以娓娓动听的离奇曲折的匪夷所思的故事，陶冶志趣；以童年和童心为基点的情味斑驳、情调杂陈、曼妙无穷的情节演绎，历练情感。总而言之，以丹麦人安徒生和他的童话为标志和基石的儿童文学，把信心和信念充分交给孩子，相信他们通过儿童文学收获的自我教育，能够与其他三个领域的教育融会贯通，相得益彰，并驾齐驱。也是从安徒生开始，凡优秀、经典的儿童文学作品，都成了童话：儿童想说的话，世界和人类想说给儿童的话，以及透过儿童的口和眼睛，世界和人类应该知道的话。这种性质的童话，不要说一本书，就是一个短篇小说、一首诗、一篇散文，甚至一句话，都可以深刻影响整个童年，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这样的童话，立足于：人，人生，人的灵魂。自然而然，有三个方面的基因。

    一、人性的基因。人性是人之为人的第一粒种子。人的责任，人的价值，人的尊严，以至人的规则，人的底线，都是种子的胚胎和胚芽，从童年和童心开始，就要小心翼翼呵护。无论童话时空怎样千差万别，童话形象怎样千变万化，童话情景怎样千奇百怪，童话的终极指向，始终是：人，人品，人格。二、真善美的基因。真，就是真实，真诚。真诚是真实的基础，真实是真诚的归属。童年和童心的真，真得稚拙，真得自然，真得率性，真得单纯，是善和美的坚固源头和牢固前提。善，就是善良。儿童天性中视天地万物为亲密伙伴的角色定位和生命幻想，容易生发设身处地的恻隐之心，感同身受的悲悯情怀，以及无远弗届的天伦推想。月亮走，我也走。蜻蜓飞，我也飞。秋天同菊花共眠，春天数燕子进家，冬天扒雪疼雪下小草，夏天赤身入水，引来鱼们灵巧的小嘴，触碰、亲昵……美，就是与真和善的互生、互构、互成。童心的真和善，使童年的美，纯净，纯情。年老之后回望，还有一种超越人生超越生命的圣洁。三、爱的基因。童话故事既要让孩子看到人性的光，人性的暖，人性的正面，也要看到人性的弱点，人性的阴暗，甚至人性的恶。创造优美童话的作家，要像精心细致的专业珠农，从坚硬强势的贝壳，一刀一刻，剥离出璀璨晶莹的珍珠那样，以确保人性不受神性的加持和魔性的玷污。爱是人性的坚强，恨是人性的软弱。世界与人类，还是应该用爱来包容。从童年开始起步的人生，要让爱，对世界对人类对生活的爱，像信仰一样结实，像记忆一样坚韧，像命运一样多彩，像时间一样永恒。

    童话和童心编织的童年，是一切文学的富矿，更是儿童文学得天独厚的珍贵财富。儿童，不仅是儿童文学服务的对象，也是儿童文学的主角、主人。上世纪80年代，在一篇“创作谈”里，我这样写道：“儿童文学作家，既不是家长，也不是教师，终其一生，他都是孩子的朋友。”儿童文学作家，对孩子的拳拳厚爱和殷殷期望，情同家长和老师；但他同孩子没有长幼和师生之分。他只能情真意切地把自己摆到同孩子相同与平等的位置，才能成为孩子的朋友，才能用童爱去感触，用童趣去观察，用童心说话。这种同孩子绝对的本然的带有宿命色彩的平等，正是优秀儿童文学作品产生的根源。而且，人的童年，少利益追逐，少关系链条，少得失焦虑，少世故练达，是一片蓝天白云、阳光充沛、纯净明洁的天空。儿童文学作家要想成为儿童合格的朋友，首先要舍得否定自己和正确认识自己。意大利教育家蒙台梭利将儿童视为成人之父；唐代李翱提出复性说，晚民李贽提出童心说，都对儿童优于成人之处，作了绝大肯定和透彻论述。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一篇好的儿童文学作品，就是一位儿童文学作家，诚心诚意做孩子的好学生好朋友，所完成所交出的一份比较像样比较出色的成绩单。

    对我影响至深的儿童文学作品，有四部。

    一、《安徒生童话选》。书中，《丑小鸭》的一句话:“只要你是天鹅蛋，就是生在养鸡场里，也没有什么关系。”给了我生活的信念和勇气，坚定和充实了我的人生；《卖火柴的小女孩》，看见了能够照亮黑暗和死亡的熠熠炽热的亲情；《夜莺》里，被金丝笼和宫廷束缚，弄得无法唱歌的夜莺，最后向世界痛苦宣布：“我的歌只有在绿色的树林里才唱得最好。”奠立了我一生钟情底层生活的草根情结和平常心；《皇帝的新衣》，让我爱上了儿童正视愚昧和荒谬的清纯明亮的眼睛。二、《普希金童话诗选》。书中《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教给了我拒绝贪婪，拒绝自我膨胀，真诚地面对生活面对自己。三、马克·吐温的长篇小说《汤姆·索亚历险记》，让我懂得，在平凡的小镇，在妙趣横生的日常生活中，如何不平凡地生活，如何奇迹般地找到自己的人生。四、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万卡》。孩子在举目无亲的异乡，偷偷给爷爷写信，在一种苦难中怀念另一种苦难。童心使万卡不知道，信封上不写明地址只写“乡下爷爷收”，爷爷是收不到信的。但是，全世界，全人类，收到了这封信。

    有人说，幽默是含泪的微笑；我想说，童话，就是儿童文学作家同儿童一道，含着泪，笑着，温情，温蔼，温馨，看这世界。

    几十年过去，这些童话，历久弥新。我崇敬创造了优美童话的作家，也深爱介绍优美童话的翻译家。介绍安徒生的叶君健先生，介绍普希金的戈宝权先生，介绍马克·吐温的张友松先生，介绍契诃夫的汝龙先生，都已谢世多年。但他们，都像童年和少年时代曾经厚爱过我的老师，让我铭刻在心，永志不忘。

    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83岁时说：“越是年长，越是觉得自己生活在童年。”中年后期便双目失明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80岁时还说：“我不知道我到底长大了没有。我觉得大家都是孩子。”这些人都生活在童心和童话里，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