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车辐,在四川成都的文化圈中,人尽皆知。吴祖光说他是“成都的土地爷”,黄宗英说他是“车大侠”,流沙河说他是“不可救药的老天真”,魏明伦则说他是“四川的老活宝”。之所以得此评价,原因是车辐生性乐观,热爱生活。流沙河总结其一生,乃是爱写、爱吃、爱唱、爱玩。爱写,车辐视写作为生命,早年以通讯报道闻名,晚年创作小说不辍,大半生仅日记就写了近千万字;爱吃,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食家,吃遍成都美食,写成了《川菜杂谈》一书;爱唱,则是他能够弹奏扬琴,甚至晚年还能唱上一曲卡拉OK;爱玩,老先生喜欢游山玩水,他还有一个特别的爱好,就是欣赏城市建筑,每有新建的地方,他就在地图上标出来,以待日后大饱眼福。2013年,车辐99岁高龄去世,流沙河送来的挽联准确又有趣:“神仙请去吃宵夜,王母喊来唱扬琴。”
车辐去世后,他的藏书流落旧书肆,我有幸从网上购得了三册。这三册车辐的藏书,皆系名家签赠,也有不少老先生留下的点滴痕迹,对于了解这位成都文人,也是很有帮助的。其一为叶至善、叶至美、叶至诚三人合著的散文集《未必佳集》,由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8月出版。此书的三位作者系著名作家和教育家叶圣陶的子女,而我所购买的这本书系叶至善赠送给车辐的,扉页有题款:“车辐同志指正至善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五日中秋日”,并钦有车辐的一个非常别致的阳文双刻印章,更令我感到意想不到的是,此书的前衬页的背面有一首毛笔写成的的旧诗:“题至善公赠书未必佳来确更佳,君有文才展芳华,四十年前锦上水,不也一笑鄙群鸦?杨槐于甲子年”,其中的“未必佳”三字指的是此集的名称,乃是叶至善在序文中提醒他们兄妹三人永远不要自满,而且不限于写作这一个方面,“杨槐”则是车辐的笔名。此书还有一个细节,便是封面的折页处有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一个叶至善的简介,内容很详细,也恰好贴满了折页处。
其二是马得的画册《画戏话戏》,由江苏美术出版社1993年9月出版。马得系著名画家,其戏画尤为出名,与关良、韩羽并称三家。此书收录马得在《新华日报》开设同名专栏,每幅戏画配文字,图文并茂,加之装帧印刷皆甚佳,真可谓美轮美奂矣,但却只印刷了2000册。我购得的这册,系马得签赠送给车辐的,衬页处有马得用毛笔的题款:“车辐兄雅正甲戌岁首马得”,并钦印马得小印章一枚。因系画家笔墨,故而签名十分漂亮。意外的是,在此书环衬之后的空白页上粘贴有一张车辐和马得的彩色合影,照片下面还有一段毛笔题跋,并钦印“实践出真知”一枚,很是特别。这段题跋也是颇有意味,可知此书获赠因缘:“一九九二年九月九日在京祝贺【叶浅予八十四回顾展】,会中与马得兄会面,心中十分欢颜,大女车玲抓拍此照,用为纪念。一九九四年春节中接得南京赠来此书,捧读之余,怀人怀事,历历在目。会日之马公不老,他的艺术确是永葆青春,熔裁简练,经得起咀嚼,如饮陈年绍兴花雕。车辐于剩骨斋”。
其三是吴祖光的旧诗集《枕下诗》,由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7月出版。此书甚薄,只录吴祖光在文革时偷偷写下的旧体诗,用吴的话来说,“那时写这些小诗也只能是一种秘密活动,是见不得人的。”故而写完只能藏在枕头底下,便命名为《枕下诗》。此书扉页有车辐与新凤霞的黑白合影一张,照片底端有蓝墨水钢笔写成的“一九八一”字样。想来此照大抵是车辐拜访吴祖光夫妇时所拍摄,而拍摄者正应是吴本人。照片下面有吴的题款:“车辐同志正祖光一九八一”,想必也是见面时所赠。车辐与吴氏夫妇早在抗战期间便相识,有过共度时艰的患难之交。在此书的前衬页上还有车辐用毛笔写成的一首旧体诗,此诗名为《题诗集》,署名“杨槐”,作于“一九八一年中秋飞天津前”,题诗的内容为:“崭露头角神童子,错划右派吴祖光,确有妙笔飞彩凤,迎来春色化文章。”其中第三句原题为:“文思泉涌胜苏黄”,或恐系不妥,划掉后更改,但也可推测此诗为现写而成。此书之特别,还在于这本仅仅67页的小册子中,有车辐用红笔写成的批注十余处,并在最末的版权页写有字迹,“1981.9.11读完,天未明,6时整也。”可见此书得到后即认真读过。
令我颇感意外的是,此书中的诸多批注,或点评,或补充,或忆旧,读后更增了一番亲近,特别是对于理解吴祖光的旧诗有所帮助,也由此还能增加对于车辐之个性和才情的了解。诸如吴祖光的《自嘲》:“眼高于顶命如纸,生未逢时以至此;行船偏遇顶头风,不到黄河心不死!”,此诗为吴1970年到干校劳动所作,车辐在旁边用蓝色圆珠笔批注:“他在1992年已写‘生正逢时‘四字于家壁,‘正’字令人深思!”再如旧诗《书忿》,作于1971年,记其夫妇在1968年4月被剥夺自由,不得与子女相见,两年后其子吴欢来干校探亲,仍不能相见,后才愤而作成此诗:“都中底物阻归程?辜负吾欢万里征。何惧狂风吼中夜,但愁无梦到和平。”此诗下方有车辐用红色圆珠笔写成的批注:“一九七五年到和平里与丁聪、钟灵兄一起去看祖光,他第一次下厨烧牛肉待我,访时凤霞下肢残疾不能动。别三十余年,痛饮,临别祖光送我下楼,拥抱了。”此段读之,令人颇感怅然。
《“二流堂”》这首诗系吴祖光作于1972年,诗前有吴祖光所写题注:“十二月七日至十三日,两个穿解放军装的所谓‘中央专案组’人员到干校来逼我写‘二流堂’材料,纠缠了整整七天。”“二流堂”系抗战期间,一群流落在重庆大后方的进步文人团聚一起,饮酒作诗,互相以《兄妹开荒》中的“二流子”称号戏称,并被郭沫若将他们集中居住的地方起名“二流堂”,生性豪爽的房主唐瑜则被称为“二流堂”堂主,其他还有吴祖光、丁聪、黄苗子、郁风、戴浩、冯亦代等人。在此诗中,吴祖光写道:“血雨腥风浑细事,荆天棘地作寻常”,体现了诗人达观的人生态度,车辐批注:“当作如是观。”而在“寄意儿孙戒玩笑,一生误我二流堂”这句颇有悔意的诗句旁边,车辐却批注为一句自己写成的诗句:“我悔白头未交运,当年未入二流堂!”显然,这是与吴祖光反其道而行之,乃是对未能与这些“二流堂”的朋友们一起受苦而颇感恨事。车辐的个性在此诗中也能见出一二。
1976年吴祖光作诗《四月纪事》,全诗为:“彼苍何事苦吾民,魔手遮天八表昏;一片杀声喧午夜,天安门下有冤魂。”此事系关于天安门“四五运动”的抒愤之作。车辐在此诗旁批注:“时我在北京,川中有人又说我再被捕了。归,镜华在街上与我说了这件事。一生两入囹圄,看来要迟迟去见马克思了。”置生死于身外,幽默达观之情跃然纸上。1977年,“文革”灾祸刚熄,吴祖光作《看戏》一诗:“少年看戏不知愁,老来看戏泪双流,人间多少伤心事,台前台后演不休。”吴祖光是名剧作家,其夫人新凤霞是著名演员,自然对于舞台生涯颇有体会;而此诗中,还寄寓有诗人对于半个多世纪以来的人生世事如舞台演戏般的深切感悟。对此,车辐有一句点评,可谓极契合:“余看卓别林《舞台生涯》,痛哭失声。”我读这些短短的批注文字,又看到了另一个车辐,其人敏感,细腻,重情义,有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