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藤条箱、一个小皮箱,一件皮草,一本手抄诗集,两份出版合同,这一组藏于北京鲁迅博物馆的文物足以勾勒一个完整的萧红。
她是漂泊的——从异乡又奔向异乡。为了冲破封建桎梏,背叛了自己的根,去寻求自由,却注定命如蓬蒿,与孤独流浪相伴一生。呼兰镇—哈尔滨—北平—哈尔滨—青岛—上海—东京—上海—北平—上海—武汉—临汾—西安—武汉—重庆—香港……从离开家乡上中学算起,短短14年间,辗转11个城市,她必须随时收拾行囊。如今的行囊空了,却是装满了故事:贫穷的,饿着的,流血的,凄婉的……
她是美丽的——从外表到心灵,一双纤细的巧手裁制过美丽的衣裳,烹饪过美味的饭菜,更拾起灵动的笔,去深情描画人间苦难,寄予穷苦的生命最广大的同情。那是生的坚强,死的挣扎。作品的画面时而灰白,时而黯沉,时而也如印象派绘画般清丽变幻,一如微笑时她的面庞。
她来自寒冷的北方——原白色的裙式皮草,触之暖心,透着波西米亚气质。在南方不会再用得着了,再也不会回到那给了她梦魇与磨砺的哈尔滨,再也不要回到已不是祖国的伪满洲。
她的裙裾虽没有张爱玲的精致,却是在北方原野迎风飞扬过的。难怪鲁迅临终前经常喜欢看那样一幅木刻插图——一个穿大长裙子,飞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奔跑,在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多么具有萧红的气质,那正是鲁迅所心向往之的美!也是他在上海的书斋生活中所一直欠缺的。
她有诗情——时时弥漫在散文、小说间,更是挥洒在羁留日本期间的手抄诗本上。粉色的笔记本《私の文集》,是很普通的日本式,封面右下角画着两只茶壶、一个苹果,内面就是折起来的十几页稿纸,已经泛黄,这是她的情感私语。一位25岁的正爱着的姑娘,谁没有这样一个神秘的本子呢?
蘸着蓝色墨水写下的钢笔字细腻、娟秀,柔中带刚,如同她的个性。诗行款款,抄下曾经的初恋,相思,纯真……为男性美深深迷恋——粗暴中也会有娇羞的一瞬,爱的踟蹰中,正有无限的风月……抒发异域的孤独,寂寞——“蜘蛛晚餐的时候,也正是我晚餐的时候。”……倾听无奈的叹息,幽怨的哭泣——“泪到眼边流回去,流着回去浸食我的心吧!”……深情悼念逝去的导师,牺牲的战友……
她又是幸运的——被唤作三郎的侠义文人、潦倒编辑,为了她不顾一切,将自己的命运和她的不幸捆绑在一起,她终于走出晦暗,沐浴在阳光下,从此充分施展文艺才华;她又有著名作家鲁迅先生的提携,父爱般的呵护,精神的哺育,倚靠的力量,恰恰都是她所欠缺而渴求的。她成长得飞快。
她很勤奋——流着清涕,在严冬徒有墙壁的旅馆里,用冻僵了的手指不停地抄写。因了天赋和多难的经历,作品畅销。《商市街》《桥》在生活出版社的版税高达百分之十五,签名萧红,被用斜杠子划掉了,下面再写着的是悄吟。
“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饥饿的呼喊,戳痛了读者的心。1936年8月中,写着这样流浪着饿着的散文集《商市街》初版,短短一个月即再版。而前一年,鲁迅为之作序的《生死场》已经印行,观察细致,笔致越轨,她成为“30年代的文学洛神”。
淞沪战争爆发了,她离开上海,去往大后方,行前将自己爱惜的东西交给了许广平保管(1937年9月29日)。直到1941年病逝香港,再也没有回来。在珍藏了近20年后,许广平又将这些物件连同鲁迅的遗物一并捐赠给北京鲁迅博物馆(1956年3月21日)。
日日飞向异乡的燕子终于停止了流浪。如同流星划过天际,又如同这美丽的小诗,不能宛曲尽致,却短促精粹,气韵隽永,闪烁着璀璨光华。
斯人已逝,她成为先生遗产不可分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