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冈信的诗：可以触摸的经验

    读大冈信的诗，是在二十多年前。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曾在1991年出版了一套“日本文化丛书”，其中竟收入了兰明翻译的《大冈信诗选》。那是孤陋寡闻的我第一次接触到日本当代诗歌作品，因此记忆尤其深刻。特别是，这位日本诗人充满忧患的对现代生活模式的思辨，在诗中所表现出的简洁而深刻的语言魅力，给予我许多崭新的体验。如今重读，依然能听到他充满启发的心声。

    从诗的风格而言，大冈信的诗无疑是现代主义的，但从内容的表现来看，又有着日本古典主义的静美，在西方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影响所留下的痕迹上，却是铺满了日本樱花的凄美之境。正如诗人在诗选前的《致中国读者》里所言：“喜爱读中国古诗的我，甚感投射入日本古诗的中国诗的影响深有意味并喜爱之。于此之上，我更喜爱由日本人作为日本人而构筑起来的独特的诗的世界，并以此为自豪。”

    在这本诗选中，最典型又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一首《触摸》，既有西方哲理式的思辨，又有日本浮世绘般的简约和浪漫色情，以现实的经验来“触摸”生命的觉醒：

    触摸。触摸木纹的汁液触摸女人遥远的曲线。触摸栖身的高楼砂石的干燥。触摸色情音乐的嗓子。触摸。

    果真看见了触摸吗 男人

    触摸。

    触摸咽喉的干燥的柠檬汁。

    触摸恶魔咽喉那不动的忧郁的智慧。

    触摸火热的女人丰满部位的冰冷的手指。

    花 这喊叫着的 花触摸。

    年轻人初夏之夜的使星星破碎的性欲。窗边那永不消失的幻影遥远的海滨濡湿的报纸 把它轻柔地踏在脚下走过的轻柔的脚。在眼里触摸那脚。

    触摸是对存在的承认吗这首诗，从感官的触摸进而写到对“存在”的感受，哲思与诗情相伴，而波涛汹涌。在感官的触摸之后，诗人继续发问，继续对世界的探索：触摸。他写道：

    触摸名称。

    触摸名称与事物之间愚蠢的间隙。触摸对触摸的不安。

    触摸由触摸的不安带来的兴奋。触摸兴奋决不保证知觉的确实性的不安

    诗人“触摸”一切，身体、时间、自然、一切存在的存在、不安与虚构的事物，而他的“触摸”，乃是一种“生命的觉醒”的体验。此外，诗人还在多篇诗中阐述了自己对诗歌艺术的理解与认识，他在《我的诗与真实》这首诗中，用美丽的诗句写道：

    用栓叩击结冻的泪

    用安慰的歌驯服

    居住在各自洞中的野兽的耳朵

    是我的安慰

    用加重暗色垂落的欲望的潜在的森林之露把伦理的岩盘的腰穿透是我的决意

    大冈信的语言，有着光怪陆离的动感，有着神奇的穿透力，而轻易就俘获了读者的心灵。现实的描绘与浪漫想象的结合，愤怒诉诸和平的语言，悲伤托以静默的沉思，真实注入虚构的梦境，这些，均构成了大冈信的诗歌美学特征。他的诗中所透露的哲思，基于生命意义的追索所展示的经验，使他的诗行更显遒劲而富于弹性，更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虽是一只却充满宇宙的鸟啼虽是二只却充满宇宙的鸟的寂静

    在这简洁的意象中，有着禅宗似的顿悟。他的诗歌艺术中有许多这样令人浮想联翩的隐喻，对久远的东方事物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相思与哀愁，却又试图嵌入现代性的经验与判断，引出现代主义的思考。在古典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双重对峙中，他终究不能摆脱来自日本自身的文化反思。因而，他的许多意象，总是引向对现代生活的模仿或者“启发”，这一切，均来自古典日本所追求的“静美”与“极致”的美学理念。因此，大冈信的诗，在歧义之外，另有给人意外的惊喜。

    大冈信生于1931年，是日本当代著名的诗人，曾从事新闻记者工作和大学教授，除了诗的创作，也有戏曲、电影电视作品，但中国对他的作品的译介，除了1991年出版的这一册诗选外，别无其它，而且二十年间，这本诗选也不见再版。国人对日本文学的关注似乎有些淡漠，尤其是日本当代诗歌创作。事实上，从大冈信的创作来看，日本当代诗歌实在有许多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尤其是，同为东方古国，在古典文学艺术上有许多相似的趣味，而在引入现代西方艺术理念方面也面临着相似的冲突与挫折，在美学范畴的融合与取舍方面，日本的诗人可以给予我们以现实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