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小学里的“教育梦想”
1922年春天,16岁的陈伯吹从江苏省宝山县(今属上海宝山区)甲种师范讲习所毕业后,分配到了该县杨行乡立国民学校朱家宅小学担任教员。
朱家宅小学是一所乡立的复式、单级国民小学。所谓复式、单级小学校,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为了适应战时的需要而创立的一种因地制宜、因陋就简的教育模式:校长、教师、校工,都由一个人兼任。也就是说,在朱家宅小学,陈伯吹既是校长又是教员,同时还是校工。
在朱家宅小学里,陈伯吹满腔热情地实践着他的“教育梦想”,效仿当时“新法”学堂的风气,除了常设的国语、算术、历史等课程,他还为小孩子开设了音乐课和体育课,这是过去乡村私塾里所没有的。陈伯吹亲自选了黎锦晖创作的《葡萄仙子》《麻雀与小孩》《小小画家》等当时很流行的儿童歌曲,一句一句地教孩子们学唱。逢到晴朗天气,他就把小学生们带到户外的小操场上,上体育课。赛跑、踢皮球、踢毽子、跳绳、滚铁环、拔河……小学校里的气氛越来越活跃了。
三年后的一个秋天,宝山县的一位督学王德昌先生前来朱家宅检查国民小学办学情况。眼见为实,督学仔细走访和观看了陈伯吹的“十八般武艺”,无论是课堂教学方法、课外活动、校园环境、校风创建……果然都不一般。王督学还从一些小学生口中得知:“陈先生对我们可好了,从来不呵斥我们,就像自己家的大哥哥一样对待我们……”
这一切让督学甚感欣慰。回到县里后,督学对朱家宅小学做出了这样的评价:全县新办的乡村国民小学有四五十所,没有一所能与朱家宅国民小学比美。为此,县教育局通报表扬了陈伯吹的办学事迹;接着,江苏省教育厅也在全省通报表扬了陈伯吹。
许多年后,陈伯吹在为苏叔迁撰写的《陈伯吹传》所写的序言里,忆及他在朱家宅这段乡村小学教育生涯时说:“我尚有这点儿自知之明。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在大时代中的小人物:16岁时当上了乡村单级小学的教师。三年后,以办学成绩优良,获得县与省的传令嘉奖(嘉奖令两奖毁于‘八·一三’抗日战争中),被提升调任县立小学的教师。按学历论,这是破格的待遇……”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陈伯吹在朱家宅小学一干就是七年。作为一位儿童教育家,他最早的起步从这所乡村小学开始;作为一位儿童文学家,他的第一篇创作,也是在这所乡村小学里诞生的。
从《爱的教育》到《模范同学》
《少年笔耕者》是意大利著名儿童小说《爱的教育》(又译为《心》)里最为感人的故事之一,许多孩子和大人都知道这篇故事,并且为小叙利奥和他的爸爸之间温暖、无私的亲情洒下过感动的眼泪。
在朱家宅小学任教的日子里,陈伯吹把这篇故事读过很多遍,也多次给他的学生们讲述过。每次讲述,他都被主人公小叙利奥深深感动着。他在晚年曾回忆说,《爱的教育》里有一句“学校万岁!”过了七十多年之后,这个句子仍然时常涌上他的心头,从来也没有忘怀。
除了《爱的教育》,他在朱家宅小学里,还读到了法国作家卢梭的《爱弥儿》,俄国作家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等许多儿童教育故事。因为受到这些作品的启发,他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写一些这样儿童教育故事呢?
他想的没有错。世界上的确有许多儿童文学作家,都是小学教师出身。这似乎也证明了一个道理:儿童文学从来就是和儿童教育有着密切的联系。正是在朱家宅的日子里,这位心地单纯的乡村小学教员,做出了他未来的人生的选择,同时也决定了他后来毕生的道路。
从1923年放暑假开始,他悄悄着手创作他平生的第一本儿童文学作品了。这是一部中篇儿童小说,他最初起的名字叫《模范同学》,后来正式出版时,改名为《学校生活记》。
在他刚开始学习创作儿童文学的时候,我国最早的两份儿童刊物《小朋友》和《儿童世界》,已经在上海创刊。《小朋友》创刊于1922年4月,由中华书局出版,第一任主编是黎锦晖,也就是陈伯吹经常教孩子们演唱的那些儿童歌曲的作者。当然,这时候陈伯吹怎么也不会想到,过了数年之后,他自己也会担任《小朋友》杂志的主编。另一本儿童刊物《儿童世界》,是1922年元月创刊的,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郑振铎主编。
因为要经常给学生们讲一些新故事,陈伯吹在朱家宅自费订阅了这两份儿童刊物,每期新刊物一到,他就把里面的好故事抄写出来,作为孩子们的课外补充读物。这两本刊物上的童话故事、生活故事和自然科普知识文章,也成了他学习写作的“范本”和“老师”。
1923年整个暑假期间,他就像《少年笔耕者》里那位小抄写员一样,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孜孜不倦地笔耕到很晚很晚。有时写得太投入了,就忘记了时间,往往写到“不知东方之既白”。
好在他那时候是那么年轻,精力充沛,好像每天都有无限的热情和希望在鼓舞着他,让他乐在其中,不知疲倦。他准备了厚厚一大摞24开的毛边纸,每天深夜笔耕不辍。他差不多写了一年多的时间,写满了四大本,大约8万多字。
这篇儿童小说的故事,主要来自他在朱家宅小学的生活观察和教学生活经历,当然,里面还有他自己读小学时、读师范讲习所时候的生活经历和体验。许多年后,陈伯吹在《我写作的第一本书——〈学校生活记〉》里,回忆了他这本“处女作”创作情景:
《学校生活记》的内容,描绘了整个一学年里小学生的学习活动,除了一般机械性的在教室里上课的不写(有特色特点的当然还是要写),却写着愉快的远足,写着《小儿童》周刊的出版,还写到那些演讲会、辩论会、恳亲会和运动会的欢欢喜喜和热气腾腾,写到重阳节的小聚会,写到明媚的春天和夏天的景致,写到图书馆,写到植树节,也写到足球比赛,更写到伤心的5月9日……主题在于发扬同学间、师生间洋溢着的亲爱精神,同时也突出了爱国爱家、团结奋斗的教育意义。
他学着《爱的教育》的写法,把感人的故事、儿童教育方法和观念、他自己的童年体验,还有他理想中的乡村小学前景……都融合在他所写故事里,有真实生活的影子,也有合理的想象与虚构。他想在这本小说里,写出他心目中的一种理想的、美好的乡村小学生活“范式”,所以他把书名定名为《模范同学》。
《学校生活记》出版
1924年秋天,这本小说终于写完了。看着厚厚的一大摞用毛笔字写出的清清爽爽的稿子,他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喜悦。要知道,这是他文学创作的“处女作”啊!
可是,因为是第一次写作,他还不懂得怎样去投稿和出版。他在《我写作的第一本书——〈学校生活记〉》里回忆说:
写了一年多时间的这册“处女作”,当然是很不完善的,但在我则“敝帚自珍”,用粗布包着这个“婴儿”,在一个深秋的星期日,从杨行乡的朱家宅,去宝山县城里,往返徒步了40多里路,送给母校的校长管城(小谷)、国文老师周望(梅初),请求他们审阅斧正。喜出望外的老师们在阅读过以后,认为这个当上年轻教师的毕业生,在条件不算好的乡村小学里工作,生活也并不算好,还能在教学业余时间里写出这部《模范同学》(初稿原名),是难能可贵的,值得予以鼓励,就由校长请托校董袁希涛(观澜)、朱经农先生转送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审读……
不难想象,这个青年老师,在雨后初晴的天气里,揣着自己的第一本书稿,步行40多里地,回到他的师范讲习所母校,把稿子交给了管校长和周老师时的喜悦和激动的心情。
把稿子交给了两位老师后,他心里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似的。在这之前,母校的这两位先生都对他的文学才能给予过赞赏和鼓励。他们都对他寄予着希望。
不料就在这个时候,江浙一带开始了军阀混战。父母亲和家人在南翔镇上不能安生地待下去了,全家人只好逃难到了上海。他所在的那所乡立国民小学,也没能躲过这场战乱,不少学生都跟着家人躲避到外乡去了,小小校园顿时变得冷冷清清、十分零落了。
眼看着朱家宅小学复学已经十分困难了,之前一直看好他、想培养他的宝山县教育局,决定把他从朱家宅调到宝山县立第一小学去当初级部主任。这是后话了,暂且不说。他的心里一直在惦记着的,是他写的那本小说稿子。
又过了半年多时间,1925年春天的一天,母校的周望老师突然找到了他,还意外地给他带来了上海商务印书馆寄来的一个包裹。
原来,周望老师把他的《模范同学》推荐给了商务印书馆。幸运的是,商务印书馆的编辑看完了这部稿子后,决定要正式出版它。现在写信给他,是希望他稍作一点修改,把原来的8万字压缩掉2万字,同时再重新取一个新的书名。这对陈伯吹来说,简直就是喜从天降!
他怀着对母校老师的感激,对朱家宅小学那几年教书生活的感激,提笔为这本书添加了一篇散文诗风格的《卷头音》:
蔚蓝的天,碧绿的地;相映多情趣,看着多美丽。
万紫千红的花儿,却又开遍了东西;微风吹起,芬芳四溢。
乐煞了一群小蝶儿,活泼泼地来游戏。
和蔼的太阳,慈爱的月光,亲爱的他俩,游行在青天的中央。
你玩我也玩,你逛我也逛;白白的光,把亲爱遍示世上,留一留榜样。
这篇卷首语不仅表达了陈伯吹当时无比欣悦的心情,也是对他那段小学教师生活最简洁、最美好的总结与忆念。两年后,他的这本儿童小说处女作,在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问世了。按照出版社的意见,他把原先的书名《模范同学》改成了《学校生活记》。
让他万分意外和备感荣幸的是,打开新书时,他看到书中又新添了一篇《序言》。《序言》的作者竟然是当时大名鼎鼎的教育家、江苏省教育厅长吴邦珍(士翘)先生。陈伯吹在家乡罗店镇读小学时唱过一首校歌:“……东望扶桑臂一振,同种文明进;愿我黄帝之子孙,及今都自奋。……”这首校歌的歌词,就是这位教育厅长写的。作为省里的教育长官,能给一个并不相识的小学教员的小说习作撰写序言,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陈伯吹后来才弄清楚,这是商务印书馆细心的编辑特意邀请吴厅长来写序言的。厅长先生在序言里对这篇小说多有鼓励和肯定:
陈君伯吹,执教鞭于县立第一小学,近以历年教学所得,著成《学校生活记》一书。……其内容有社会学,有自然学,有园艺学,有艺术学,有音乐、体育诸学,凡新学制上小学校应有之学科,无不具体而微。能使儿童读之,于课本之外,得无数有系统、有兴味之知识,而于不知不觉间,俾其已见已闻者,更复明确其观念。至其语文之明朗流利,使儿童能得到种种练习及模仿之机会,更为此书之余事矣!
陈伯吹捧着自己的第一本新书,读着教育厅长热情的赞语,激动得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稍微平静了一点,然后取来毛笔,轻轻地蘸染着墨水,在《学校生活记》的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这样几行“伯吹自志”的诗句:
“在我那一片荒芜的心田:花,既不艳;果,又不甜;这是结成在19岁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