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叶舟是一把刀子,始终插在我心间最柔软的部位,每一想到他,甚至每一听到“叶舟”两个字的发音,内心就有一丝隐隐的剜痛。
因为他是一个杰出的诗人,伟大的西部歌手,每一首诗歌都像一道精神的符咒,吟在唇边,却乱了心魂。我本能地感到,对这样的人,对这样的作品,不应该怠慢,应该毫不犹豫地、甚至是奋不顾身地敬重,并毫不保留地送上赞歌。
然而我却在无意间错过,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
记得是上世纪之末,他通过著名学者伍立杨得到了我的通信地址,把他的自印诗集《练习曲》寄来。那时我热心于新书话的写作,在几乎所有的读书类报刊上都有频繁的发表,因而有些虚名。叶舟虽然现在是甘肃作家协会的副主席,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的获得者,是名冠全国的著名小说家、诗人,但那时他还籍籍无名,好像就连作品发表都很困难,有着“黎明前”的寂寞,便“冒昧”投书我这个所谓的“名家”,希望我为他的作品写篇评论,以增其华。
《练习曲》甫一读过,我便被深深震撼,觉得这是中国诗歌界从没有过的品类,简易的评论,疑似佛头着粪,必须以庄重的态度、精细的分析,才可揭示出其独特的“静观价值”。由于“庄重”,便不敢率性地写。也是机缘弄乖,之后我装修房子,把藏书弄乱了,很久找不到他的赠书,就把撰写评论的事放下了。他好像觉得我倨傲而冷,再有作品印制或出版,就不再寄来。后来他获鲁奖,爆得大名,很想写信祝贺,但想到这个前因,怕他低看我的人格,遂作罢。所以,虽然我们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但却从未谋面,也没有进一步的联系。
因此他就变成了一把刀子,插在了我的身上。
但他的确是我心仪和看重的作家,每在报刊上遇到他的作品,我都怀着一种仇恨般的深情,悉数拜读,并兀自击节称叹,在“刀剜”的痛中,享受精神的大快乐,疑似意淫中的自虐。后来《练习曲》失而复得,我便置于枕畔,每到我身心疲惫,意绪落寞之时,我都要拿出他的《练习曲》吟诵,以得玉振之力,使自己还魂。
因为他的诗,有民歌风,朴野冲荡,能勾魂,激活血液。
譬如——
塔尔寺里的金瓶/是佛的心思/西宁城里的水井/是活命的牵心
青海湖上的眼睛/是我的心疼/日月山上的风雪/是我的光阴
阳世上我们两个好过/我把心肠掏烂(者)/姻缘里找不见了尕妹子/我把揪心放不下(者)。
这些诗句让人震撼,震撼于意象的原始而深刻:它告诉人们一个被现代人忽略了的道理:人间之爱,从来是与自然万物同体而生。
又譬如——
在牛的眼睛里/最美的鲜花也是一束草/羊群里站出的男人/拴牢了我的门
一个人维下的是心肠/两个人维下的是肝肠/从阴间里走出你一个/赚走了我一世的盘缠
天留下日月草留下根/佛留下经卷人留下人/人烟里一个人是空转的磨/在你的羊群里我(尕)是神
这些句子,让人激动,激动得浑身发抖。直觉得中国诗歌的大美不在书斋,而是在民间,就在以叶舟为代表的西北民歌长短不齐的句子里。
耽读《练习曲》,我不断陷入深深的回味,确切地感到,西北民歌的美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美——它极端的质朴,而又极端的深刻;它深刻得不留痕迹,就蕴含在牛吃草、人打鼾、鸟来筑巢、人去游荡的生命的原生态中,几乎就是生命本身。它用万物最原始的生存形态,讲述着大自然最本质的道理,就像盐一样,它使你的生命富有滋味,你却不觉得它金贵;就像烟一样,它袅娜了你的眼神,你却把它看得比风还淡。然而,就怕你留神,你稍一留神,它就是思想,它就是感情,它就是诗句,它就是韵律。你无需再绞尽脑汁地思考,你无需再字斟句酌地书写,它就像水一样,你可以掬在手中享用。
“在牛的眼睛里,最美的鲜花也是一束草。”你说它是不是思想?你说它是不是诗句?
“青海湖上的眼睛,是我的心疼。”你说它是不是感情?你说它是不是韵律?
它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因为它就是自然与生命本身。
叶舟的诗便常让我爱得不可自已,总想与他本人接通气脉,直抒胸臆。然而文人的虚荣、最后的那点自尊,使我自敛、隐忍,坐等自然而然的来临。
日前,随《民族文学》到海南陵水采风,遇青年诗人刚杰·索木东。他与叶舟同在西北师大任教,有朝夕相处、披肝沥胆的交情,我便情不自禁地跟他谈到了对叶舟的敬重与歉意。索木东随手就拨通了叶舟的电话,让我们直接通话。在那边,叶舟居然说:“又见面了,多好!”
毕竟是诗人的语言,在场之感脱颖而出,好像我们从来就是近的,从来就没有冷过,从来就没有隔膜。
我从陵水归来,他的《敦煌诗经》已快递到我的案头。便不顾旅途劳顿,彻夜酣读。
甘霖润心,内心充盈,我给他发去短信,我说:“叶舟兄,大著拜读,正是我期待得太久的大书。兄的诗作,有古风,有民风,有雅风,既古典又先锋,接通了远古、天地与人心,让人深陷,顿感心比天大,诗比金赤,世俗为鄙,灵魂为上。我真诚地向你致敬,虽然这种敬意的表达来得稍晚了一些。”
我拔掉了心间的刀子,酣然睡去。伤口在梦中瞬间愈合,且肉身翔舞,魂游八极,小我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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