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去藏区的时候,范稳有点“愣”,像许多初入藏区的人那样,只是个猎奇者。有一次他被磕长头的朝圣者感动,拿出相机就拍,被发现后遭追打。狼狈之余他自认无辜:这些人怎么这么野蛮?可是后来他悟到,自己才是“野蛮人”——人家在专注做严肃的事情,你凭什么不经同意上来就拍照?就像你在电脑边工作,人家冒咋咋的就给你拍照,你高兴吗?
此后范稳慢慢知道了一些藏区的规矩,他先去和对方打招呼,并为磕长头的喇嘛布施,向他竖大拇指。这样别说拍照,你和他一起捏糌粑吃、采访他的经历什么的都可以。他认真地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对他们的信仰的尊重和认同。藏族人说,给磕长头的喇嘛布施,自己也有一份功德。
但尚有很多是无法靠经验积累的。一个作家在藏区调查采访,耗费财力自不必说,还有交通的不便,和当地藏民打交道也有诸多不便。开组织介绍信也没用,因为很多藏民根本不识汉字。
怎么办?范稳觉得要依靠组织了。需要下去调查寺庙时,只消领导给寺庙一个电话,说有朋友去你们那里住一段,就可得到活佛热情友好的接待。不像之前,去寺庙或去村庄,范稳都要买酒买烟,靠拼酒和藏民们交朋友。
在完成“藏地三部曲”的第一部《水乳大地》之后,他打算写第二部。写什么,怎么写还没想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必须再去藏地走一走。这是他每一次创作的必要过程:“在藏地周游,再用一年多的时间看书阅读,然后才开始写作,这样每部书都要用三四年的时间。我认为这种缓慢的写作姿态是非常有必要的,藏区的生活总是在我们的想象力以外,更不用说它的历史与文化,民间传奇和神界故事,与我们通常所掌握的文化体系大相径庭。神的世界、有信仰的生活不是我们在都市的书房中便可以揣测的。一个普通藏族老人的一句话,可能会让你有胜读十年书之慨。”
通过朋友,范稳表达了自己打算去藏区体验生活的想法。当时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挂职副县长,一个是去“三江并流”办公室。前一个组织程序漫长,应酬多,后一个要去各个自然景观调查,但只是副科级单位。范稳很干脆地选择了后者。
“三江”是指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这三条发源于青藏高原的大江在云南省境内自北向南并行奔流170多公里,三江并流地区是世界上相距最近、切割最为纵深、蕴藏最丰富的地质地貌博物馆,1988年经国务院批准,“三江并流”被定为第二批国家级风景名胜区。
当时,云南为加快“三江并流”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工作进度,刚刚成立“三江并流”申报世界自然遗产办公室,办公室人不多,办公室主任都之此里是德钦人,很爱家乡,为“三江并流”申报世界遗产带着大家跑景点做调查。为了开发“三江并流”的旅游业,还请来了专家考察梅里雪山朝圣沿途的风光。
每年都有藏族人从各地前来转山朝圣,尤其是在卡瓦格博神山的本命年——羊年,转山朝圣的藏族人络绎不绝,蔚为壮观。朝拜路线分为内转和外转两种。外转朝圣路线需要绕梅里雪山一周,从云南进入西藏,再从西藏返回云南。办公室组织了几十个人的马帮,雇了四十匹马,每人两匹,加入到转山的队伍中。梅里雪山海拔6700米,沿途景观涵盖了除沙漠和海洋外的所有景观和地貌,包括泥石流、冰川、雪山、大峡谷、大江大河、丹霞地貌、原始森林高山台地等等。光是4000米以上的雪山他们就翻过了七座,《悲悯大地》中写到的人物,包括磕等身长头的大妈,也是小说的原型,更不用说随处可见的自然景观,都来自范稳那趟长达15天的转山经历。
累自不必说,危险又无处不在。藏族人转山只在背篓里带点吃的,范稳一行还算条件好的,帐篷、睡袋、灯、食物一应俱全。但这些无法抵御晚上跳蚤的轮番轰炸。最令人恐怖又恶心的是蚂蝗。火柴棍粗细的蚂蝗嗜血成性,无孔不入,时不时地钻进人体,即使用塑料袋把腿扎起来也无济于事,等到发现往往已是血流了一地。范稳第一次看到蚂蝗半个身子钻在自己腿里,只留一个小尾巴在外面晃来晃去,上手就拔,不小心拔断了。后来才知道,这时候只能用烟把蚂蝗熏出来。后来他每次去藏区都带杀虫剂,出门前在手腕脚腕处喷,这样蚂蟥就不会来叮了。但十几天下来,皮肤溃烂。蚂蝗叮人是无声无息的,不觉疼痛,有一次范稳以为是走路汗湿了袜子,等停下才发现,袜子全是红的,不知淌了多少血。于是赶快用烟灰滴在上面止血,蚂蝗吸饱了大摇大摆地出来,这时已变成手指粗细。
“三江并流”周边生活着14个少数民族,这样多元的民族文化区域,有着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宗教,不同的文化背景。藏区有很多半农半牧区,有的种庄稼,有的放牧,有时从高山峡谷间走出,眼前豁然一大片开满鲜花的草甸——风景是如此美不胜收,但地势之艰险,直到现在范稳想起来也有些后怕。有时候走到天黑也走不出来,却四处找不到平地,根本没法搭帐篷,只能在稍平一点的道路上就地躺下。可是路又太窄,还须提防着从坡上滚下来,只好找块石头蹬在脚下勉强入睡。高寒地区,雨季提前来临,范稳要在滑湿泥泞的山路上跋涉,最严酷的是在峡谷间行走,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坠入万丈深渊。一次马蹄稍微一滑,他从马背仰面摔下,脚蹬来不及甩掉,被马拖了十几米才停下来。
“三江并流”地区有着数十个教堂,天主教、基督教都是当地的信仰之一。范稳一直想去看一个教堂,需要从金沙江翻越碧罗雪山到怒江,但是如果按常规,藏族人也要走三天。可是如此一来就赶不上周日的弥撒。范稳坚持两天内赶到,马帮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两人相持不下,眼看范稳拿出棍子几乎要豁出命来的架势,马帮只好同意。
范稳回忆起来觉得自己有些过份,但是在当时,这种激烈的方式又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那天走到夜里12点,终于在第二天按时赶上了弥撒。走进弥漫着汗味的教堂,那一刻范稳觉得特别幸福。
在范稳挂职这段时间,办公室给了他一套新房子,房子有一百四十平方米,没有装修,玻璃是单层的,又是单体墙。香格里拉的冬天冷极了,没有取暖设备,即便烤四五千瓦的电炉,将身体埋进睡袋里,所有服装全盖上,范稳还是冻得睡不着。更多的时间,范稳是在下面跑。大约半年后,2003年7月,“三江并流”通过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27届世界遗产大会决定,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得知这一消息,“三江并流”办公室的几个同志买了几箱白酒,喝了个一醉方休。在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时,主任站都站不稳了,边说边晃,范稳赶紧跑过去藏在他背后撑住他。
1999年的夏末,范稳在西藏芒康县的盐井教堂呆了一段时间,一个黄昏,他独自去教堂的圣地,忽然发现了一个当年因宗教纷争被杀的传教士的坟墓,苍茫血腥的历史在他的眼前赫然打开。就在这个细雨中的黄昏,范稳被某种力量震撼,被某种人生悲剧感动。它就像来自天国的一束强光,忽然把平庸的生命照亮。他觉得自己必须得为这份震撼与感动做点什么,改变些什么,传达出什么。
2006年夏天范稳再次去藏区采访,已经很熟悉行情:一匹马一天60元,一个赶马人一天30元——虽然有一点野外的生存经验,但范稳不了解山性水性,不知道哪座山上滚石头,也不知道哪里的泉水不能喝。他必须依靠马帮协助才能抵达目的地。即使如此,也随时有不可预测的危险。一次,穿迷彩服的赶马人在前面开路,一下子惹到了马蜂窝,马蜂“轰”的一声象烟雾冒起来,他扭身就跑,边跑边冲范稳喊,躲远一点!马蜂像一大片黑云一样跟着他,好在他有经验,逆着风飞快地跑,还是被马蜂叮了几口。
在跟随马帮连续翻越了两座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后,他意外地得知在一个高山牧场上有个隐居的藏族台湾老兵。这让范稳深感惊讶。一开始台湾老兵不接受采访,不答应见面。范稳从村庄的小卖部里买了最好的酒和烟,雇了两匹马,去寻访台湾老兵。这个藏族老兵在台湾东部的花莲县生活了三十多年。离开大陆的时候不到20岁,妻儿都来不及告别,自1958年到台湾,老兵30年间一直没有结婚,因为天主教宣称所赐予人的婚姻不会被拆散,他坚信妻子会等他。1988年海峡两岸开通往来,他是第一个回大陆的台湾老兵。云南省统战部接他回来后,他直奔村庄兴冲冲去找妻子,然而已物是人非。这个人物成为范稳小说《大地雅歌》里的人物原型。他说,自己的小说人物不用凭空捏造,远不如现实生活中发现的那么传奇。
范稳为台湾老兵坎坷的人生经历而感慨,为他在海峡两岸守望终生的爱情而唏嘘。“我原本计划在第三部中重写宗教与宗教间的对话,两种文明的碰撞,但是这场凄美的爱情让我不能不将‘大对话’作为两颗真爱之心坚韧守望的时代背景。”他说,把握一个时代的特征、认知一个民族的精神特质,需要某些鲜活的点,就像有智慧的人用一个支点便可撬动地球。
“挂职肯定对我是有帮助的。藏族人的祖辈和父辈都没进过城,是原始的、纯朴的藏族人,在和藏民接触的过程中,我充分领会到藏族地区的历史和当下的关联性,我在作品中也写到藏族社会七八十年代的社会变迁。这种变化,有积极的一面,也有令人惋惜的一面。”范稳说,有些文化在丢失,有些生活习俗在改变,这是必然的,是社会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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