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朱光亚先生的一封短信说起

    重读20多年前朱光亚先生的一封短信，心头很不平静：多么可亲可敬的长者，多么平易近人的领导，多么认真谦逊的学者啊！信件全文如下：

    卞毓麟同志：

    为《科学大师系列》中文版作序事，收到来函和您代拟的序稿已三个多月，今天才回复，我甚感不安。序稿很好，只是我想在前面加上一些话，而近来工作头绪又繁多，以至迟到95年首又过了20多天才写成。现送上，不当之处，请您修改、更正。

    另我建议，将此系列两辑共20余本书名和作者，以附录形式登出，使读者了解全貌。当否，亦请酌定。

    顺致

    春节问候。

    朱光亚

    1995年1月24日

    事情的来龙去脉梗概如下。1993年11月，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的编辑张跃进来函相告，该社正在引进一套由诸多领军科学家原创的高端科普图书《科学大师系列》（Sci⁃enceMasterSeries），且与原出版商美国约翰·布罗克曼公司有约，将于1994年10月与世界24国同步以多种文字推出头几个品种。此举对翻译水准和时间要求甚高，希望我能参译。

    其时我在中国科学院北京天文台（今国家天文台）工作，张跃进邀我执译的是《宇宙的起源》一书，其作者系英国著名理论物理学家和宇宙学家约翰·巴罗。巴罗与“轮椅天才”斯蒂芬·霍金以及英国皇家天文学家马丁·里斯是同门师兄弟，三人读博时的导师都是丹尼斯·西阿玛。巴罗学识渊博，极擅写作，其《天空中的π》《万物至理》《无之书》等作品皆享国际盛誉。《宇宙的起源》简洁而生动地介绍了人类探索宇宙起源问题的过程、已取得的研究成果和时下存在的歧见。

    翻译务求精工细作，工夫没下够，就有可能闹出“门修斯”“常凯申”之类的荒唐事。《宇宙的起源》那些极简短的章首引语既未注明作者，亦未交代版本，离开了上下文语境而仅据所引的片言只语是极易误译的。幸好，作者毕竟留下了引语所本之原著篇名。如第一章引语“‘我真的感谢您，’歇洛克·福尔摩斯说，‘能引起我对这件饶有兴味的案件的注意’”出自《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第十一章引语出自《四签名》，这些都是我熟知的福尔摩斯探案故事。我推测其余各章之引语亦然，遂取来《福尔摩斯探案全集》按图索骥，所有引语果真一一就范。我遂结合福尔摩斯故事情节和巴罗引用的意图，为每段引语写了简明扼要的译注。那个周末我过得很开心，翻译永远是苦中有乐、乐在苦中的差使。

    1994年8月，张跃进来函相告，这个盛夏他整天闭门编辑加工我的译稿，大功即将告成。他觉得每章章首的引文译注堪称画龙点睛，还说“卞先生基本上是紧扣原文来译，自己发挥的成分很少”，“我遇到许多人，在翻译时尽其所能进行发挥，究其原因，是对原文的理解含混”。但与此同时，跃进还以6页纸的篇幅表达了他对某些译文的异见。例如，首章标题“StarryStarryNight”，我为追求简洁，译成“多星之夜”。跃进来信告曰，“Starry,StarryNight”乃当代著名流行歌手麦克利安的传世之作《文森特》的头两句，而这首歌是描写画家凡·高的。跃进认为此章讲人类对宇宙的认识过程，用“繁星闪烁之夜”似更有文学气息，且隐含人类智慧的“闪烁”之意。我对麦克利安的《文森特》本无所知，故觉跃进的解说很有趣味。为慎重计，我又重新检阅全章正文，发觉仅出现一次“StarryNight”,据上下文看宜译为“繁星密布的夜空”。再与跃进商讨，本章标题便由此确定。后来，《系列》的出书进度有所推延，我收到拙译《宇宙的起源》之校样已是1995年年初了。

    时任中国科协主席的朱光亚先生同意出任《系列》中文版编译委员会主任，令出版社深受鼓舞。最后确定的编译委员会成员是：主任朱光亚；顾问龚心翰；副主任谢希德、叶叔华；委员（以姓氏笔画为序）文有仁、卞毓麟、陈念贻、杨沛霆、杨雄里、吴汝康、何成武、郑度、洪国藩、胡大卫、谈祥柏、戴汝为。其中的列位领导和名家毋庸赘述，我却是既非领导、又刚申报正高职称的唯一特例。跃进尝向光亚先生面陈何以将卞某列入名单，不料朱老插话：我知道卞毓麟，看过他写的不少科普作品。

    1994年9月，出版社请光亚先生为《系列》作中文版序，要我帮忙写一份两千来字的材料供先生参考。盛情难却，我完稿后即寄跃进，并另函朱老呈上所拟文字，敬请朱老审阅、指示。翌年1月下旬，我收到本文开头照录的朱老亲笔来信。我由衷地佩服朱老的字斟句酌，其内容之精要自不待言，他用铅笔书写的字迹竟然如此工整、如此一丝不苟，也大大出乎我的始料。顺便一提，此前跃进曾谈及，《科学大师系列》这一名称易被误解为科学大师们的传记，故拟改称为《科学大师讲座》系列。我提议不妨改为《科学大师佳作系列》，出版社颇以为然，朱老也完全赞同。

    后来，又有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一天，朱老在中国科协的秘书袁克伦先生约我一晤，告知出版社给朱老寄来“《科学大师佳作系列》中文版序”的稿酬，但朱老坚辞，并指示务请转交卞毓麟同志。我说，我只是拟了一个草稿而已，从朱老那里学到许多东西已经获益匪浅，朱老的稿费我可不能拿。最后，克伦先生说：作为秘书，朱老的指示我必须坚决执行；你不拿走，是我没能完成任务；这事朱老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你不要再推让了。最终，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先生懿德高风，怎不令人肃然起敬！

    《科学大师佳作系列》的出版是一个长长的故事。《宇宙的起源》是其第一个品种，第二种书《宇宙的最后三分钟》系保尔·戴维斯著，由我的大学同窗、中科院上海天文台研究员傅承启君执译。第三种书《人类的起源》作者是著名人类学家理查德·利基，跃进请我推荐译者，我立即想到吴汝康院士。1994年3月，我为此造访78岁高龄的吴先生。说明来意后，吴先生欣然同意执译。他向我谈起与理查德·利基的诸多交往，使我更明白了他如此钟情《人类的起源》一书之缘由。1995年9月，《系列》头3种书初版首印，迅即销售一空。到1997年10月第6次印刷时，它们的累计印数均各自突破5万册。对高端科普读物而言，此种盛况多年来已颇罕见。

    1995年11月，上海科技出版社、《文汇报》、上海市科普作家协会在沪联合举办“《科学大师佳作系列》丛书首发式暨专题讲座”，编委会副主任谢希德、叶叔华二位院士出席并讲话，我本人应邀作专题讲座《宇宙学的历程》。会前，上海东方电台一位记者采访我时问道：“您是否知道买这套书的中文版权要花多少钱？”我答了个约数。记者又问：“那么，您认为值得吗？”我说明了值得的种种理由，末了又添上一句：“我们付出了金钱，但买来的是知识。知识是无价之宝，这难道还不值得吗？”于是，记者小姐道谢后满意地离去了。

    1997年1月21日，“《科学大师佳作系列》丛书暨科普创作座谈会”在京召开，朱老等几位领导讲话，我在会上代表编译委员会简介《系列》和我们的工作，《科技日报》副总编辑王直华先生作为译者代表介绍《伊甸园之河》一书的翻译情况。我在发言中特别提到，当时上海科技出版社收到的是英文稿，而不是英文书，我们就是照着隔行打字的英文稿翻译的。也就是说，出版社与布罗克曼公司签约时，对方只是搞定了《科学大师系列》这组选题及其作者，书还有待于陆续写作。这乃是引进国外作品的一种新模式，那就是“买选题”，而不是简单的“买版权”。我认为，上海科技出版社敢于这么做，首先不在于它是穷还是富，而是至少具备了3个条件：第一，识货，看出了《宇宙的起源》《大脑如何思维》这些选题究竟意味着什么；第二，能判断作者们驾驭这些题材的实力，即对这些著名科学家兼科普作家有一个基本的了解；第三，勇于用新的思路探索我国图书市场的结构和潜力。上海科技社看准《系列》是好书，认定值得尝试把它介绍给国人，于是就做起来了。

    中文版《科学大师佳作系列》第二批4种图书问世后，同样大受读者青睐。其中《大脑如何思维》的译者杨雄里院士，后来还承担了此系列另一品种《人脑之谜》的翻译工作。正是《人脑之谜》的作者、英国牛津大学药理学教授苏珊·格林菲尔德，在1994年成了165年来首位登上英国皇家学会圣诞讲演台的女性。

    时至2003年7月，中文版《系列》共出书18种。在约翰·布罗克曼预告的《系列》书目中，尚有马文·明斯基著《思维机器》等7个品种待出，但中文版似未跟进，原因不详。2007年，上海世纪出版集团的《世纪人文系列丛书》收纳了《科学大师佳作系列》的不少品种，《宇宙的起源》《人类的起源》《大脑如何思维》等均纳入该《人文系列丛书》的《科学人文》子系列中。译者皆一仍其旧，但光亚先生的“中文版序”却踪影全无，殊为可惜！

    张跃进君后来历任上海科技出版社副社长、上海远东出版社社长、上海教育出版社社长诸职。他于2016年11月12日病逝，年仅58岁。惊悉噩耗，不胜悲恸，谨此深表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