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初夏,我刚由一所偏远的山区中学调到招远文化馆工作不久,接到《胶东文学》的通知,要我到烟台参加他们举办的笔会,为期一个月。那是我第一次在烟台住那么长的时间。
我们住在烟台警备区招待所,食宿费用完全由《胶东文学》杂志社负责。现在想来,那仿佛是神话了。一家纯文学杂志社,会把作者由各地邀集起来,负责食宿一个月,让他们在一起切蹉探讨,写作修改,其宗旨只是为了培养年轻作者,只是为了文学。
我们那时候可真是年轻啊,一个个都是二、三十岁,正当在文学道路上起步时,赶上了新时期文学的黄金时期。一份刊物,发行量几十万份,著名大刊,竟会过百万。小刊物发行量达不到那么高,但是有政府拨款,办刊人也不必为经费发愁,为生计奔走。后来的年月里,经济发展了,刊物的政府拨款倒撤消了,一家家文学刊物的办刊人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拉广告求赞助上,真不知文化的发展、文学的发展与经济发展在哪里错位了。时间的力量会改变一切,竟是这样改变的吗?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初,我们自然不会思虑到这么远。参加那个笔会的年轻作者,只是被新时期的风鼓动着,一股劲头往前走去。那一个月里,每天吃过晚饭,我们几个年轻人总会走出警备区招待所的大门,沿街走去。我们常常会走过一条老街,一道老胡同,一片老房子。青砖灰瓦,古旧院落。我那时候便知道了,那是所城里,本是明代修建的兵营,曾有围墙护城河。后来围墙扒掉,护城河也不存,只剩下了民居。
从所城里走过,也不只是每天晚饭后的闲走,也有赶去参加文学聚会。那一年,大众电影百花奖揭晓,刚刚举办完颁奖典礼,陈荒煤一行来烟台活动。不知道那一次来了哪位明星。那时候还没有“粉丝”一说,“追星族”也不像后来的年月那么狂热。我们只是接到通知,陈荒煤要举行一场文学报告会,要我们去参加。
交际处礼堂是一所老建筑了。老建筑所特有的古雅高贵是后来的新建会所无论怎么豪华装饰都装扮不出来的。陈荒煤讲的什么,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印象中只有陈荒煤大大的额头。此前一年,我买过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荒煤散文选》,记住了那动荡年代不屈的灵魂,暗夜里如火的激情。封面上梅花飘落的花瓣像染血的雪片。
笔会临近结束,诗人公刘来了。一天下午,我们去《胶东文学》编辑部参加公刘的文学座谈会。《胶东文学》编辑部在福山路那所老楼里。我们走过所城里向东,直奔那所老楼。座谈会由创办了《胶东文学》的第一任主编林雨主持,副主编山曼帮着操办。有一个女诗歌作者,特地从牟平跑一百多里远赶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得知公刘举办座谈会的消息。会后的合影很快洗印出来,女作者就站在公刘的身后,她衣服胸前一圈闪亮的饰片好像在诗人的头顶镶上了光环。那是诗的热爱留在三十多年前的光环。现在那姑娘该早为人妻为人母了,她还会爱诗吗?
公刘是不幸的。他1957年被打为右派。1958年他的小女儿刚刚出生,他的妻子“革命性”大发,说她绝不给右派的女儿喂奶,扔下孩子走了。公刘含辛茹苦,把女儿养大。他是女儿的依靠,女儿也是他的命根子。进入新时期,公刘的右派问题得到纠正,他的诗歌创作也进入了更严峻更沧桑的时期。他的诗集《仙人掌》《红花·白花》等影响极大。据说,复出后公刘曾有机会调入北京,但是他的女儿不能随他进京,落不下户口。公刘毅然放弃了进京机会,带着女儿去了合肥。
那一天下午的座谈会上,谈到诗歌,公刘对《胶东文学》那时取消了诗歌版面表示了不满,主编林雨以《胶东文学》开设了散文诗栏目作解释,略显尴尬。《胶东文学》的取消诗歌版面好像是一个标志,标志了更大范围诗歌的式微。后来诗歌的园地越来越少,转入民间,转入地下。岂止是诗歌,整个文学都是日渐失去了黄金时期的如日中天,风光不再了。
再过十九年,诗人公刘病逝。作家林雨先他八年在烟台逝世。山曼先生则逝于2007年。秋叶凋零,那一代作家纷纷谢世,仿佛结束了一个时代。
那个举办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初的笔会,回想起来,除了写稿子、谈稿子,参加过两次文学报告会、座谈会,就是从所城里走过的脚步了。记忆中踏在老街上的脚步声年轻而又清脆。是啊,那时候我们多么年轻!那片房子老了,那条街道老了,可是人还年轻,一代代年轻人还会从那里走过,走向成熟,自然也走向老迈……
近些年,常常听说,所城里要改造,要扒掉,也常常听说,所城里要保护,要修缮。大开发的脚步,好像很少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旧城改造也令决策者常犯纠结,踌躇不定。有时候会觉得所城里岌岌可危,朝不保夕。所城里,只不过是明代修建的一座所城,一个小地方的卫所罢了;北京城,一个国家的都城,不是也早已扒得旧城不在了吗?那时候,要把北京的古城墙扒掉,梁思成曾经上书力阻,建议北京在旧城西边再建新城,旧城保留。老城墙失去了抵御犯敌的作用,可以在城墙顶上修起环城花园,那将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城墙花园。建筑学家的构想多么美妙,但是仍然被拆挖的机器锹镐连同古城墙一起毁掉,只成为一纸空想。
古建筑的保护大约总与决策者的新建计划相冲突吧。文物部门的保护措施往往敌不过建设部门的开发规划。奇怪的是大量古建筑消失,片瓦不存,一些仿古建筑又相继立起来。难道那“不破不立”的观念还在某些人那里根深蒂固吗?思想起来,不能不为那些古建筑,同时也为与之相联的其他问题忧心忡忡。
1996年盛夏,距离那个《胶东文学》的笔会又过去了十二年,我调入烟台市文学创作室,从所城里走过的时候多起来。那片老房子,那条老街道,时常唤起我的记忆,想起那年轻的脚步。我自然希望那片老房子那条老街道不被拆掉,留下来,长久地留下去,让未来的年轻人踏过,让他们记起历史,记起根脉。可是,未来的一代代年轻人,还会留下关于文学、关于诗、关于灵魂的记忆吗?一片古建筑能够留下,一条老街道能够留下,可是,那从老街上走过的时光,谁又能留得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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