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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6年11月09日 星期三

    他是音乐随笔这一文体中的小普鲁斯特。

    音乐让他如此天真感伤

    赵柏田 《 中华读书报 》( 2016年11月09日   11 版)
    《音乐会见: 聆听古典》,郑亚洪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8月出版,35.00元

        这是郑亚洪第三本音乐随笔。前两本是《天鹅斯万的午后》和《音乐为什么》。亚洪说,写前两本书的时候,他还没有听过音乐会。但对我这样的音乐门外汉来说,他上或不上音乐会,他对音乐的传达都是好的。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在《爱乐》开专栏时,他就是中国最好的乐评作家之一,他丰富了音乐随笔这一文体,使之浮现出了清晰的文学轮廓,并让这类文字带上了自己的认知和体温。他是音乐随笔这一文体中的小普鲁斯特。

        “走,去听音乐会”,对居住在东部海滨县城温州乐清的小普鲁斯特来说,这不是他的日常。尽管他是如此地迷恋这个伟大的患着哮喘病的小说家,如此地迷恋精灵般的音符,但生活在一个没有音乐厅的城市里的事实,还是让他为了听一场马勒或者瓦格纳,不得不把自己从日常里拔出来,驱车数百公里,或者坐三四小时的动车(最长一次,他去上海听音乐会在长途汽车上颠簸了九小时),然后把自己摁进音乐厅的某排某座。他真的是把自己摁进音乐里去听的,带着蓄积着大半个年头的情感和力量,带着背离日常的决绝和勇气。所以在一场音乐会与另一场音乐会之间,他会期盼,会焦虑,会周期性地不安。出行前数日,他就不听唱片了,如同古人去完成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之前戒斋沐浴,他的焦虑,也从一系列下意识的动作里流露了出来,他会在出门前反复检查衣着和行囊,反复擦拭书房里的灰尘,如同一个轻微强迫症患者,更像是一个出门独自去偷欢的男子。

        为什么要去听音乐会?为什么离开家,跑那么远,坐在黑暗中让音乐风暴裹挟着带走,尔后又像一个走失了的孩子般回来,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一成不变的生活?亚洪说,这是从混沌的生活中的一次次逃离,它如同阅读、写作一样,为的是让我们不再封闭、昏睡在无奈的生活里。生活需要仪式,文艺的生活尤其需要,某一日坐在音乐厅里,他已发誓不再做CD的奴隶,要把身和心投入音乐厅的怀抱,如同投进某个他热爱的女子的怀抱。他相信音乐产生于现场,产生于弓与弦摩擦的瞬间里,如同爱情必须在一场场真实的性爱里升华自己。

        于是,在这本小书里,我们会时常看到,这个天真与感伤——先是天真的、然后是感伤——的爱乐人,经过一场不长不短的城际旅行后,坐进上海某只角落音乐厅的深处,消失在渐次升起的黑暗里。当听到让他心动的乐章时,他的手悄悄地打着拍子。他流泪,发呆。他鼓掌,表达对大师们的敬意。他内心激动,满怀善意,以为现场的每一个绅士淑女都会是知音,而散场后门口小贩拉着大喇叭播放的流行音乐,正伺机夺走了他奔突五百公里好不容易蓄积起来的好心情……

        亚洪热爱的瓦格纳说:音乐不能继续前进的地方,于是出现了语言。而这本小书里的大多篇章,我相信是亚洪走出音乐厅后、音乐还继续奔涌在他心头的时候写下的。他被感动过了,他内心里的某种东西契合了,苏醒了,或者说,他自以为发现大师的秘密了,他返身回来,告诉我们在彼一世界中他之所见,而当亚洪像个跑回来报信的孩子一样说出他的发现的时候,当他的文字捕捉住音乐里的叙述的时候,他是多么欣喜啊!

        亚洪听过十多年马勒,他有三个版本的马勒《复活》,听伯恩斯坦指挥的“第五交响乐”,他把唱片光滑的表面都听出了无数道划痕。马勒的挣扎、浪漫,对生的眷恋,是他最为痴缠的。他认为在六月雨季的午后,听马勒的“第三交响乐”是最相宜的。通过六月的雨水,马勒抵达了他内心的隐蔽的地方,“由未知的它构成了未知的我”。“第四”,仿佛一颗虔诚的心里做了一个关于天堂的美梦。而“第五”的小柔板,在托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改编的电影里,老艺术家在街头遇到波兰美少年时,也曾响起过。但这一切,全都抵不上他在音乐会上遭遇马勒时的震撼。

        2008年春天,亚洪在苏州金鸡湖畔的音乐厅听了一场马勒的《第九交响乐》。终场时分,“定音鼓熄灭了,小号熄灭了,长号熄灭了,大号熄灭了,竖琴熄灭了,圆号熄灭了,单簧管熄灭了,只有几把弦乐器拉动着,细如游丝,像死者呼出的最后一口气。”(《苏州,法兰克福,马勒》)他不敢呼吸,都听得要哭出来了。半年后,他在上海听了一场芝加哥交响乐团演绎的《第六交响乐》,他看见“阳光和灾难,一来一往,在乐池上空升腾”,最后,马勒用最抒情的双簧管结束了音乐中的叙述,那种尖锐的对立。听马勒,还让亚洪发现了音乐叙述中“轻”的力量:一位指挥家是否修炼到大师水平,很重要的一点是看他对轻乐器的处理,看他能否调控乐队最微弱的一个音符,而不是把乐队调拨得轰隆隆响。他发现指挥家伯纳德·海丁克善于“轻”,“如昏暗湖面上的一根羽毛”,捕捉到了马勒内心深处的东西。

        说了“轻”,再说“慢”。亚洪心仪的慢的大师是切利比达克。“先是慢,然后还是慢”,他这样说倾听切利比达克的慕尼黑爱乐版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的感受。“删除浪漫,去掉悲情”,正是在这位指挥家身上,他看到了小说中已很难见到的叙事的零度。他这样说切利比达克演绎的穆索尔斯基《图画展览会》:“你甚至从一骷髅里听闻出死神暗淡的红光来”;切利比达克之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让他听出了杜甫《秋兴八首》中“玉露凋伤枫树林”的意境,比正常交响乐起步迟五秒钟的第一个乐符的出现,在他笔下是,“像一声自责,像一声哀叹,勃拉姆斯开始了音乐的叙述,他回旋了又回旋,迟疑了又迟疑,就像他一生中漫长的等待和舍身相让”。

        至于切利比达克之贝多芬《第七交响曲》,到了亚洪这里,竟叙述得如同诗人布罗茨基的一曲挽歌:“切利比达克放慢脚步,吹低单簧管,吹低大管,拽下小提琴的叹息声一遍又一遍,敲在搪瓷缸上发出嗡嗡的回音。大雨之夜,一切都湿了,湿了,南方与北方的两个人物,湿了;雨中的溪流,湿了;火钳上的柴火,湿了;门窗上的小扣,湿了;打上硬蜡的地板、多情的马勒、遥远的贝多芬,湿了,低垂的黄铜管乐。”

        读着诸如此类文字的时候,我时常会觉得在听一场音乐的“百家讲坛”。还有切利比达克之柴科夫斯基《悲怆》,他这般传达老柴的阴郁之气:“大管在低音区域滑出晦涩音符,稍微停顿,如漆黑一片的大海,低音提琴拉动琴弦,两个低音叠加,如黑暗坠落在夕阳之上,乐队以缓慢步调扶持着它,在57秒,沉郁的风格反复了一次,中提琴和大提琴闪现了下,如明火举于水面,随即消逝,沉入到黑暗之中,感觉世事两茫茫,木管吹奏出温暖的声音,给这无限的阴郁增添了些许亮色。”

        在这种种摇曳多姿的叙述中,音乐以另一种介质——文字的介质——呈现了:它是抽象的,又是实在的,抽象在于音乐在演奏之前,它只是错落的音符,而当它们流动起来,它又确确实实会刮起一场场情感的风暴。这种风暴先是起自音乐人自身,再裹挟着听众和观众,就如同上海东艺音乐厅里的那个单簧管吹奏者,一个叫萨宾娜·梅耶尔的美丽女子那样:“她的脸在吹奏中红了,脖子红了,她的细长如单簧管手臂也红了,音乐在她全身的银红中低垂下去,我能感受到她流动的血液,它随吹奏者沉迷奔跑着。”亚洪发现了,音乐中的叙述秘密和写作竟然是一样的,“打动人心的与其说是高潮,不如说是高潮来临前的静穆时间,那才是音乐的本质”。天才作家和音乐家的一个特质,就是对他们作品中时间的处理。

        生活在温州乐清的亚洪,和坐进音乐会的亚洪,从一场马勒到一场切利比达克的亚洪,是同一个亚洪,也是另一个亚洪。他活在一个四维甚至五维的时空里。这常人看不到的一维,是写作和音乐带给他的。音乐拓展了他的世界,这无边的福份,让我这样一个乐盲是多么羡慕嫉妒恨啊。

        这个带着普鲁斯特的小说去听瓦格纳《女武神》的家伙,这个时常出门去偷欢的家伙,这十年里,他无所用心地玩着,玩出了这么一本自带真性情的书。这又一次印证了艺术生于无用、生于自由。读了《音乐会见》,我不由得怀疑,亚洪身上是不是有一台解码器。这台神秘机器的一端是耳朵,一端是他的小心脏。如此,只要他一发动汽车的马达,音乐就环绕他讲述各种故事,他把自己投身在延绵不绝的音符汇成的河流里——如他所说,既有一种现实感,又有强烈的虚幻感——为了让音乐成为现实,于是,他一次次地动身去音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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