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自意大利世界杯(1990)始,每每挑灯夜看奥运会和世界杯,其中奥运会五届,世界杯六届,观赛之余,辛勤笔耕,本书即为这些文字的结集。上编为从亚特兰大到伦敦这五届奥运的小史,呈现了往届奥运的明星和亮点。下编为意大利之夏起的六届世界杯的即时素描,其思考从足球出发,却也往往超越了足球。
Olympic Games被译成奥林匹克运动会,简称奥运会,恰当与否颇可商榷。自鲁迅老人家离世后,直译便被中国主流翻译界诟病,意译似乎更合国人的性情。译作“奥运会”还有一个根据,就是这一盛会中的主要内容就是体育运动。于是,“游戏”(Game的直接含义)便被“运动”取代。
这一译法存在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在奥运会之外。游戏概念更大,兼括体育活动和智力活动,前者比如田径球类,后者诸如棋牌。当我们将西人的Game译为体育或运动后,便将棋牌归为体育,可笑而荒诞。体育和智育泾渭分明,棋牌明明是智育活动。
第二个问题则与奥运会直接相关。名称不是小事,名称中包含着创立者刻意高扬的某种理念。Game译作运动,丢失了一个重要的理念——游戏。体育的对偶是智育,运动的对偶是休息,游戏的对偶是“正经事”。什么是正经事?捞取实利——或向大自然谋求温饱,即所谓生产;或从异族那里劫掠土地财富,至少不被劫掠,即所谓战争。喜欢哲学的古希腊人的一个历史贡献是,明确地将游戏同生产、战争区分开来,并提升游戏,在游戏中祭祀神灵,愉悦身心。
近代哲人习勒说:“只有当人充分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完全是人。”此言极美,可惜极端了一点,极致常常有特殊的美学效果,虽在说理上略有亏欠。他的极端在于无视动物也作游戏。人性的一大弱点就是比动物要功利得多,却偏偏以为只有自己才从事超越功利的游戏。
为什么诸多游戏,特别是奥运,在当代迷醉了众生?就是因为狩猎不允许了,战争也少多了,生存所必需之劳动在生活中的比重越来越小。曹孟德为酒商写了一句上品广告词:“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可惜,最大的、可持续的解忧剂不是美酒、饭局、毒品,满足解忧、刺激、牛皮的最佳选择就是游戏。
我们不必矫情。“奥运会”叫了这么多年了,不必更名为“奥林匹克游戏”。却必须明白,奥林匹克的精神是游戏。人类可以在诸多领域中显示自身的伟大,但奥林匹克鼓励我们的是在游戏中显示人类的伟大。
但凡伟大的东西,总是可以养活、帮衬很多人、很多事。但千万别以为月亮自己可以发光,别以为那些副产品、寄生物就是奥林匹克精神。奥运乐坏了开发商,提升了旅游业,激活了民族情绪,这些都是奥运的副产品、寄生物。
我不是功利主义者,不是民族主义者,不是民主主义者,不是科学主义者。我只是一个侏儒,有点怀疑精神,痴迷于诸多劳神费力的游戏。我知道,各种主义做的都是大事情。但请把凯撒的给凯撒,把奥林匹克给超越功利的神灵,把游戏给亿万游戏人。
欢歌吧,全世界的游戏人,这是属于我们的17天。
(摘自郑也夫新著《奥运会与世界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