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4年11月王岐山低调造访后,位于安徽桐城市的六尺巷知名度再度走高,以其为题材创作的文艺作品也集中涌现。诸如黄梅戏舞台剧《大清名相》、歌曲《六尺巷》等,都是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歌曲《六尺巷》直接取材于六尺巷典故,融合了黄梅小调、京剧及现代流行音乐等元素,是一首展示“六尺巷”互敬礼让、和谐包容文化内涵的民族调式歌曲。
据1936年版《桐城县志略》:张文端公居宅旁有隙地,与吴氏邻,吴氏越用之。家人驰书于都,公批诗于后寄归,云:“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家人得书,遂撤让三尺;吴氏感其义,亦退让三尺。
其实官员不计较邻里侵占房地的故事,源于五代时期文学掌故:
(杨玢)仕蜀,至显官,随王衍归唐(后唐)后,以致仕归长安。旧居多为邻里侵占,子弟欲诣府诉,玢批状尾云:“四邻侵我我从伊,毕竟须思未有时。试上含元殿基处,秋风秋草(一作“吹草”,一作“禾黍”)正离离”。子弟不敢复言。
这位后唐杨玢尚书告诫子弟如何大度应对邻里侵占行为的诗,初见于《唐人万首绝句》,后来为《唐音统签》《全唐诗》所依据,此故事多见于两宋笔记,如《容斋五笔》卷七“盛衰不可常”第一则,看来大学者洪迈对之信之无疑。
此后,元人张光祖《言行龟鉴》、胡炳文《纯正蒙求》(启蒙读物),以及元末明初王罃辑《群书类编》(塾师必读书)辑录,成为家喻户晓的文学掌故。明朝涂时相撰《养正集语》(儿童德育教材)在《养蒙图说》专设一节“侵占不较”以杨玢说事,赞评曰:“夫仕宦之家,不致侵人产业已自难得,况被人侵占竟付之不较,识见何等超卓!”
有意思的是,清代后期见诸笔记、方志、族谱文本的辑录“同构故事”层出不穷,其主人公如闽县林瀚(明,南京吏、兵二部尚书)、榆社李锦制(明,宛平知县)、进贤舒芬(明,翰林院修撰兼谏议大夫)、安阳郭朴(明,吏部尚书)、镇江张玉书、桐城张英(清,大学士),辽阳曹鼎望(清,广信知府)、庐江刘秉璋(清,四川总督)等等。
如近代《清代名人轶事》卷十“度量类”重点写了镇江籍大学士张玉书(京江相国)的几则逸事,此书说:张玉书“入相(任职大学士)时,其府垣外有隙地(老家住宅墙外有空地),邻有兴作者越用之,家人与之争,则不听,将怒而鸣诸县(反映到丹徒知县那里),先以书驰白公(报告张玉书),公还笺曰:‘千里来书止为墙,让他几尺也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张玉书家族,其祖先元代迁镇江府城,世居城南张家巷,张家三代进士,但至玉书之孙一代渐衰落,玉书子逸少、孙适迁居常州青山庄。张适秀才出身,靠祖、父余荫以及充足的裙带关系(亲家是浙江巡抚、岳父是刑部尚书)人脉资源顺利官至按察使、布政使。雍正六年(1728),张适因诬告获罪发回镇江交地方官严加管束。乾隆十一年(1746)张适与丹阳豪族贺氏争田产,遭遇弹劾旨令查抄家产,恃富而横,被查抄家并瘐死狱中。张适以与人争夺田产以致一败涂地,辱没了先祖“让他几尺也何妨”的清誉,却体现了封建世家由兴而衰、以勤慎起家而豪横致败的必然规律。
张玉书(1642~1711)比张英(1637~1708)小5岁,张玉书居官整整50年,在相位整整20年。张英康熙三十八年(1699)任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到1701年以原官致仕(退休养老),在位前后2年。因此,“六尺巷”故事,与张玉书、张英似是颇相宜的,但此类小说家言,未可援据。这恐怕亦得诸传说而已。如清末民初徐珂《清稗类稿》是与《清代名人轶事》先后的同类书籍,其引述故事数十倍于此,但严谨可靠,就没有载录此传说。
至于桐城张英一说,民国时编纂的县志,我们决不能当作信史——试想,张英挂名主编大型类书《渊鉴类函》,虽不能将自己行事编入此函,但在其《正直》《让》《宅舍(附:择邻)》《道路》《墙壁》等类目中,未选录杨玠、林瀚、李锦袭等相关的事宜,可见“桐城版”文献信度值得怀疑。
桐城张氏并非与此毫不相涉,张廷玉(1672-1755)是张英次子。张廷玉一生不忘父训,诵读其父所撰《聪训斋语》,并根据自己做官、为人、处事经验及读书所得,致仕后辑录成《澄怀园语》,以训示子侄。之所以取此书名,是因他居住于雍正帝所赐的澄怀园中,其书卷二有一段引文及按语:
《韩魏公遗事》曰:“公判京兆,日得侄孙书,云田产多为邻近侵占,欲经官陈理。公于书尾题诗一首云:‘他人侵我且从伊,子细思量未有时。试上含光[元]殿基看,秋风秋草正离离’。其后子孙蕃衍,历华要者不可胜数,以其宽大之德致然也。”先文端公日以逊让训子孙,《聪训斋语》往复数千言,剀切缠绵,即是此意。从今日观之,从前让人,无纤毫亏损,而子姓荣显,颇为海内所推,孰非积德累仁之报哉!
张氏父子两《语》,后世集成《父子宰相家训》,曾国藩至少五次推荐,叹曰“句句皆吾肺腑所欲言”。不难看出,桐城张氏颇不喜欢“贰臣”杨玢,却赞韩琦风度,桐城“三尺巷”的佳话即由此而来。
笔者按,《韩魏公遗事》确有“侵占不较”事。作者强至是韩琦幕客,且与之有诗作唱和,所记之事当较洪迈书中杨玢更为真切详实。那么,这一版本又似可“取代”了杨版,当然也可设想是北宋名相韩琦借用现成诗句。清嘉庆二十四年(1819)《安阳县志》辑录韩魏公遗事,亦据《陈县志》载明代郭朴“仁义巷”故事,但无“让他三尺又何妨”诗句。
其实,桐城版“七绝”最早版本来自于晚明诗话作者叶廷秀(1599-1651,濮州人)编《诗谭》中的“东野让一步”。
大学士郭东野为翰林时,其封翁(笔者注:指受过封诰的父亲)家与邻人争一墙界,寄书于东野,东野漫上以诗云:“千里寄书只为墙,严君(笔者注:对父亲尊称)何事苦忙忙?地过千年换百主,让他一步有何妨。”相度可占一班矣。一云:“千里封书只为墙,让他几尺有何妨?长城万里今还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郭东野,就是郭朴(1511~1593年),字质夫,世称东野先生,安阳人,明代吏部尚书。他是把乡贤韩琦版文学典故“焕发”出时代价值,并进行语句“再改造”的重要人物。
雍正二年(1724)出版的官修典籍《圣谕广训》,训谕世人守法和应有的德行、道理,其源于康熙《圣谕十六条》,雍正继续“寻绎其义,推衍其文”创作16篇短文“共得万言”,名曰《圣谕广训》,在各地推行宣讲,并定为考试内容。
其中第三条“乡党以息争讼”衍释为:
“故人有亲疏,概接之以温厚,事无大小,皆处之以谦冲。毋恃富以侮贫,毋挟贵以凌贱,毋饰智以欺愚,毋倚强以凌弱。淡言可以解纷,施德不必望报。人有不及,当以情恕。非意相干当以理遣。此既有包容之度,彼必生愧悔之心。一朝能忍,乡里小忿不争,党推其长厚。乡党之和,其益大矣。古云:非宅是卜,惟邻是卜。缓急可恃者,莫如乡党。务使一乡之中,父老子弟联为一体,安乐忧患视同一家。”
这些清朝“圣祖仁皇帝、世宗宪皇帝”颁布的重要思想文化政策,是维护统治稳定,对老百姓施行教化的重要手段。为了贯彻统治者意志,各地方长官及文人都对《圣谕》作各种通俗化表达,有浅显的文言、口语化白话、以至方言、满文、蒙古文乃至英文的解说。这些流行了二百多年,直到民国初仍有余响。
如光绪四年(1878)刊行吴旭仲著《圣谕广训集证》内文略去《广训》,直接以“说故事”阐释主题——将传为明代状元、翰林舒芬写的“纸纸家书只说墙,让他径尺有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载入,著者按语“对邻友如此能让,其他行为可想而知”。许多县志、族谱、家训多根据不同地域、家族的“记忆因子”载入其中,树为道德教化的样板案例,这是各地地方文献出现“三尺巷”“六尺巷”故事及“让他三尺又何妨”诗句的主要原因。直到“中苏论战”激烈的20世纪60年代,镇江市民间文学工作者还采集到一则南门大街“尤唐巷”(原名油炭巷)地名故事。
由此可见,六尺巷的原故事及诗句发端于五代人杨玢,北宋韩琦亦有佳话,元、明人采写入德育教科书,晚明《诗谭》有新通俗版本诗句“发布”,续经清初张廷玉的“家训”取舍,以及其后各界对大清《圣谕》补充阐释形成的“美德案例改造”,逐步形成了各地“六尺巷”“三尺巷”故事传播现象。
这些故事的关键无非是一位高官、一条巷子、一首七绝,诗分为两种,有的用“万里长城”来劝导,有的用“含元殿”(唐代皇宫)来劝导。可是“含元殿”对后世人来说实在太陌生了,于是这个版本渐渐不为人所知。真的保存下来的“六尺巷”,哪儿都有!两座大宅子中间一条小巷,这样的架构,哪个有历史的城邑找不到?有的叫“五尺巷”,有的叫“五步巷”,还有叫“礼让巷”“仁义巷”的——哪儿都有一个相应的谦让故事。如果联系到上古农耕时代“让畔”典故(由于圣王的德化,种田人互相谦让,在田界处让对方多占有土地),我们就会认识到这是一个非常古老、常讲常新的话题——警醒大家,城市文明时代不能“人心不古”呵!
其实,邻里和谐是社会和谐的基础,尊重邻居就是尊重自己,这也是世界不同信仰人群的主要传统美德。“你应该像爱你自己一样爱你的邻居”。(摩西《利未记》)于穆斯林来说,邻居之间的友好相处,也是一件善功。穆罕默德不止一次地说过:“不尊重邻里的人不是我的教民。”“伤害邻居,使之不得安宁的人没有信仰。”(《布哈里圣训》“礼仪篇”)。
《桐城县志略》民国25年(1936年)分23节,为铅印本,是时任桐城县长、安徽石台人徐国治奉省府令纂修成书,采集桐城文人姚永概(1866—1923)笔记《旧闻随笔》(民国8年(1919)铅印),书中“六尺巷”故事加按语“或谓此丹徒张文贞公(张玉书)事,殆误”,意在宣示“原创权”(《安徽省人民政府关于公布安徽省第一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通知》,皖政〔2006〕106号,“六尺巷传说”Ⅰ—4)。姚永概将“张家轶闻”引经据典坐实为著述文献是“始作俑者”。
我们认为,对这种于史无征的传说,原不值得花力气去做什么“考证”。姑且相信昔日果真发生过这样的好人好事,他们是在承传、发扬中华民族礼让精神这一美德,是我们后来人共同的财富,又何必各地争着用乡贤来争座位呢?正如2016春晚歌词所说的,“我家两堵墙,前后百米长。德义中间走,礼让站两旁。”
镇江版《张玉书宽厚待邻居》虽未载入《丹徒县志》,却是传承至今的“老外婆的故事”之一,张家巷内当年让地的核心景观难以寻觅,当地有关部门或可以考虑在张家巷口择址立碑纪念,包括传说或事实反映的张氏家族“处理”邻里关系的正反两方面教训,可以警示教育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