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此文写就未及交稿,惊闻杨绛先生仙去。“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先生还是走了。人离开了,书还在。读者认认真真读她的书,出版社正正规规整理出版她的书,应是对她最好的纪念。这篇文章现在略作改动,其余一仍其旧。我想,我的提议并非不合时宜,也许正逢其时。
杨绛先生的书很受欢迎,因为畅销,书以各种形式印得很频繁。据我所见,单是文集就有好几种,如《杨绛作品集(三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出版)、《杨绛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出版)、《杨绛译文集(三卷)》(译林出版社1994年出版)、《杨绛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年出版)、《杨绛散文戏剧集》(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出版)、《杨绛小说集》(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出版)、《杨绛作品精选(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杨绛文集(八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初版)、《杨绛文集(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9月出版)等。值得一提的是,收录较全的《杨绛文集》2004年5月出版,当年9月即重印,此后在2009年6月、2010年5月、2013年6月和9月又先后重印,总印数达1.6万套。最近,我于书店又看到北京三联书店2015年以单行本形式出版的杨先生作品集(创作部分)。应该说,读者对杨先生的著作已经很熟悉了,如再出版“全集”,应该对已经出版和没有出版过的文字全部予以收录,以让读者有个全面的了解。但,事实并非如此。
2014年8月,《杨绛全集》(九卷)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套书我买得迟,翻得也迟,因为杨先生一些重要著作的单行本和单篇文章我大多见过,只是以收藏心理购之,并不急着看。近日,我偶然翻查杨先生1998年发表的一篇重要文章《吴宓先生与钱锺书》,随手查阅《杨绛全集》,竟遍寻不到!这就奇怪了,这样一篇众人皆知的文章,《全集》居然没有!
疑惑之下,我这才将《杨绛全集》第一卷前的《出版说明》与《作者自序》仔细看了一遍。看完后,忽觉有种受骗之感。这次《杨绛全集》的出版,是基于“多篇新作的问世和两部重要作品(译作)的复现”,“为反映作者文学创作和外国文学研究与翻译的全貌,我们决定隆重推出《杨绛全集》(九卷本)”(《出版说明》)。实际上,新作及新发现的著作,加在一起才二十来万字。即使这样,文章与著作是不是收录齐了呢?也没有。在《作者自序》(这篇《自序》很奇怪,居然还是作者2003年为《杨绛文集》的出版而写的序,只字未动)中,作者清楚地写道:
全部文章,经整理,去掉了一部分,把留下的部分粗粗分门别类。一半是翻译,一半是创作。创作包括戏剧、小说和散文。散文又有抒情、写意、记事、记人、论学、评书等。文章既是“随遇而作”,按时期编排较为方便。
不及格的作品,改不好的作品,全部删弃。文章扬人之恶,也删。因为可恶的行为固然应该“鸣鼓而攻”,但一经揭发,当事者反复掩饰,足证“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我待人还当谨守忠恕之道。被逼而写的文章,尽管句句都是大实话,也删。有“一得”可取,虽属小文,我也留下了。
这篇序放在《杨绛文集》里,一点问题没有,因为“文集”不是“全集”,文字有取舍,无可争议。但是一旦出版“全集”,可就另当别论了。“全集”,顾名思义,汇集了一个人一生全部之文字,否则算不得“全”。一般情况下,出版全集者,多非在世者,因为人还健在,难保不再动笔,很易失之于“不全”。当然,除了杨先生,也有健在者出版全集的,如《张岱年全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出版)、《李敖大全集》(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9、2000、2010年出版)等。作者健在,出版《全集》也有好处,那就是自己把关,容易收全自己一生的文字,不至于让后人费劲去搜集考证。但像杨先生这样出版《全集》的标准,实已失去“全集”的意义。“全集关键在乎‘全’,不在乎‘好’。”(郭娟《“全集”不全》)现在一些“全集”,之所以“不全”,是有不得已的客观原因,比如文字佚失或暂未发现(如《胡风全集》《张爱玲全集》),或意识形态不允许(如《胡适全集》《傅斯年全集》)等,也有家人刻意为尊者讳而不收一些特殊时期文字的(如《三松堂全集》)。——而由健在的“全集”作者自定标准、任意取舍的很少。
依杨先生的标准,像《答宗璞〈不得不说的话〉》《从“掺沙子”到流亡》《吴宓先生与钱锺书》等“扬人之恶”或引起过争议的文章都删去了。像《一个婊子》(曾收在《杂忆与杂写》《杨绛作品集》《杨绛散文戏剧集》等集中)这样从标题到内容都显得刺眼,与杨先生惯常温文尔雅形象不符的文章,也没有出现在《全集》中。其实,这些文章已经收录在公开出版的文集中,很易查得,有必要刻意删弃吗?还有些如《我爱清华图书馆》(《光明日报》2001年3月26日,收《杨绛散文戏剧集》等集中)等很平实的文章也未见收录。“三幕闹剧”《游戏人间》,因为找不到底稿,没有收录,情有可原(最好列在目录中作存目)。
我个人觉得,删去几篇文章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很容易找到),真正应该收入《全集》而未收的文字才是顶重要的。杨先生的日记、书信、诗歌、笔记、各时期的检查书、声明等,《全集》多付之阙如。这是最不该的。《全集》第三卷只收录书信三封,诗六首,日记、笔记等一字未收。但就日记言,在杨先生的文字中应该占着很大的比重与分量。杨先生与钱锺书先生一生都有记日记的习惯,一直保持到晚年(拙文《钱锺书的日记》可参)。《全集》第九卷后附的《杨绛生平与创作大事记》,记录“最翔实最完整”(《内容提要》),应该是其日记的缩影,可见一斑。杨先生晚年花极大精力,影印出版钱锺书先生的手稿笔记,受到学界一致称赞。她相信,公之于世才是最妥当的保存,她祈愿这个办法能使“死者如生,生者无愧”。那么,杨先生在有生之年,既然要出版《全集》,为什么不能亲自将未公开的日记、书信、诗歌、笔记、检查等搜集整理交付出版呢?如今,这已成为一个巨大的遗憾。
现在看来,对于一套名不副实的《杨绛全集》,我不知道有什么出版价值。除了杨先生的意愿,恐怕出版社也有利益考量。但这对读者不公平,某种程度上是对读者的欺骗,辜负了大家的信任。对喜爱杨先生的读者来说,不买,心有不甘,买了,有点浪费。《杨绛文集》与《杨绛全集》重复率太高,连杨先生自己都说:“这(《全集》)和《文集》差得不多。”所以她不主张开出版座谈会。——出版社压根就不该出版这套《全集》,新增的二十来万字,出一本《杨绛文集》续集,足矣。
杨先生是个生命奇迹,得享高寿,且晚年思想活跃,思路清晰,百岁以后还笔耕不辍,这是令人羡慕与尊敬的。在《杨绛文集》多次印刷后,杨先生出版自己“钦定”的《杨绛全集》,其完善自我、给自己正名定位的心理我们是能看出来的,也能理解。这个“洁本”《杨绛全集》,她显然希望是定本,以后不要再搞真正的“大全集”了。从她在近百岁之年续写小说《洗澡》(即《洗澡之后》)不难发现,她生怕别人狗尾续貂,毁其形象。《洗澡之后》“前言”里,她解释道:“我特意要写姚宓和许彦成之间那份纯洁的友情,却被人这般糟蹋。假如我去世以后,有人擅写续集,我就麻烦了。现在趁我还健在,把故事结束了吧。”小说“结束语”中,她再次强调:“许彦成与姚宓已经结婚了,故事已经结束得‘敲钉转角’。谁还想写什么续集,没门儿了!”(《杨绛全集》第一卷第515页)杨先生是多虑了。其小说,在当下这个文学消费环境里,不可能像《围城》那般受欢迎而有被续写的危险。老实说,《洗澡之后》并不成功,“大团圆”的结局太显直接,已无法和《洗澡》的高度相比。过于强求“圆满”的结局,往往并不让人“称心如意”。
平心静气地说,对一些争议长短的文字,没有回避的必要,刻意回避,反而会引起莫须有的联想,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一些已发表而无争议的文章更不该失收。编选《全集》仍以尊重历史、忠于历史、全部收录为主要原则为好。杨先生曾言及钱锺书先生对他早年作品的态度,“他早年的作品唤不起他多大的兴趣。‘小时候干的营生’,会使他‘骇且笑’,不过也并不以为见不得人。谁都有个成长的过程,而且,清一色的性格不多见。”(杨绛《钱锺书对<钱锺书集>的态度》)同样的道理,不会因为几篇文章,就降低了杨先生在读者心中的地位,就毁了自己在公众中的形象。这几天,在网上听到另一种声音,说杨先生“生前其实并未达到解脱的境界”,她处处维护钱锺书的声誉,对“钱学”研究划框框,因此认为:“钱杨夫妇本质上是传统的知识分子,能洁身自好是其长,不能奋勇担当是其短。”(萧三匝《在杨绛忌日,说几句不合适宜的话》)话虽言重,但也足以让人深思。对杨绛研究者和爱好者来说,杨先生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划框框”呢?
常言“天要落雨,娘要嫁人”,世间个人左右不了的事太多了。杨先生去世后,她原来的意愿估计不久会变成一厢情愿了。冯友兰《三松堂全集》已出版到第三版,我敢断言,《杨绛全集》定会出版第二版第三版,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早知如此,生前杨先生若以开放的心态,将全部文字交予出版社,那该多好。是非功过,历史会给出结论的。套用扎西拉姆·多多几句流行的诗,以之作结,给那些被杨先生遗弃的文字:
你删,或者不删,文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选,或者不选,字就在那里,不消不失。
你要,或者不要,我始终在你的名下,难涂难改。
把我彻底焚烧,或者,让我进你的集里。
烟灭 灰飞,尘世 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