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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6年02月03日 星期三

    “若个书生万户侯”:李雯其人其诗

    王启元 《 中华读书报 》( 2016年02月03日   18 版)

        在为文学史上的诗人排定位置时,钱钟书先生曾经借用西方的成语,打过一个比方:杜甫无疑是众望所归的大诗人;后世同样被尊崇的王维,与之比起来只能算“小的大诗人”,而与王维并肩者韦应物,则仅作“大的小诗人”。这个巧妙的比方虽几近刻薄,却能生动地反应出,文学史中错落有致的地位生态。若论及近世,前后七子中的李梦阳、王世贞们,可算明代的“大诗人”,公安、竟陵两派中的袁宏道、钟惺辈,大约就是“小的大诗人”。若再谈到明清之际的文坛,钱谦益、吴伟业可算当时的大诗人,云间陈子龙则当得配“小的大诗人”。今天的主角、“云间三子”列第二位的李雯,或许可算作明清文学史上一位“大的小诗人”了。

     

        李雯(1607-1647),字舒章,上海县(今属浦东)人,明季上海地区著名诗人;清代松江府、南汇、华亭、奉贤诸志,皆有其传记。即便对文学史了如指掌的爱好者们,也未必十分熟悉李雯的著作与生平,不过晚明时几社与“云间三子”的名声,却一定是听说过的。李雯就是“云间派”与“几社”重要成员,当日的知名度并不算低。但他的光芒似乎完全被老友陈子龙掩盖——有时,陈子龙俨然成了“三子”的代表,而另一位宋征舆,更是默默无闻的陪坐。

     

        诚然,历来的研究视角中,的确有把那几位“青年进士+殉国者”的陈子龙、夏允彝(及其子完淳),简单地代表了明清之际上海的士风。不过夏、陈诸君殒身殉国之英雄气概,固然值得表彰,但像李雯这样身遭家庭变故被迫仕清,最终在痛苦挣扎里,郁郁而终的普通人,未尝不值得关注。尤其李雯也曾以一介布衣,长期关注国家边防、税制以及官僚体制的改革,虽不至于得到“王佐之才”的评价,却也可以被视为一现实中的“理想主义者”,这比起颜李学派鄙斥的“无事袖手谈心性”而坐视明亡的士大夫,要可贵了不少。

     

    玩伴与党社

     

        李雯的父亲李逢申(?-1644)1619年中进士后,放宁波府慈溪县令。那时已十三岁的李雯,便随父亲来到慈溪任上;直到十七八岁上下,才回到松江。

     

        回到松江的李雯,很快与陈子龙(1608-1647)、夏允彝(1596-1645)等组织“几社”,相与讨论科考、时政以及文学创作。因以诗词闻名于世,李雯与陈子龙、夏允彝、彭宾、周立勋、徐孚远(1599-1665)一道,合称“六子”(另有一说是“几社六子”中无李雯而换以杜麟征[1595-1633])。不过令李雯更出名的,是与陈子龙、宋征舆(1618-1667)一起合称“云间三子”。这些社友间的唱和诗作,被后世统称为“云间派”文学,对清初士风文坛,有不小的影响。

     

        几社很快成为东南重要的文士团体,不但文学成就斐然,而且注重经世,可证此一组织,是有别于文人空谈的。这些,也与自徐光启以降,今上海地区学术风气的转型,是分不开的。

     

        比如云间士子编辑的《皇明经世文编》便是一套集中体现上海学人经世思想的学术丛书。就《皇明经世文编》编撰而论,书前方岳贡、张国维序言以下直至陈子龙及宋征璧的凡例,却未见李雯署名的序文,似乎无法窥见李雯在几社中的实际影响,其实不然。《皇明经世文编》第一篇署名方岳贡的序言,其实就出自李雯之手,收入了《蓼斎集》中,作《代方郡侯经世编叙》,可证李雯是此丛书最重要的参与者之一。

     

        与这些社友名士在一起时,李雯总有点心事;倒不是因为他有严重的口吃,而是在友朋中间,唯独他科场非常不顺。李家一族中进士林立,而同乡临邑好友陈子龙、夏允彝、吴伟业、陈名夏们个个是少年高中;但“颇有文名”的李雯却是“特殊的那个”;他诗里许多好句,大约也是由这种壮志难酬促发而来的。

     

        太仓的张溥、张采在崇祯初年,联合江南十数文社,共同组成了“复社”,几社名义上也在其中。陆世仪《复社纪略》里,“青浦籍”下就列有陈子龙、李雯的大名。李雯甚至做过复社大会中虎丘会盟的主持者。

     

    国变之际

     

        李父逢申,因弹劾过内阁成基命(1559-1635),后被崇祯帝借故下狱,直到大明朝最后几年(崇祯癸未,1643年),才得到平反释放,重新被录用。李雯大约也是在此时,来到北京。除与父团圆之外,更是得到了崇祯皇帝的召见。但就在李雯刚刚意气奋发,准备为国进言的时候,大明朝就被农民军颠覆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用在国变前后的李雯身上,实在太过贴切。失去效命大明朝机会的李雯,在之后又经历了更多痛苦。首先,起义军进入北京城后,大肆拷掠在京的大明官员。李父死于农民军的虐杀,凄惨万状。孑然一人的李雯唯有伏尸痛哭,手足无措,差点就饿死北京城南。接着,清军入关,降清的士大夫、后来“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孳(1615-1673),推荐已然不名一钱的李雯,出任清廷的中书舍人,后又充顺天乡试同考官。

     

        顺治四年,李雯就以区区四十一龄客死京城,并逐渐被人所遗忘。但李雯还有几件事,很值得为后人标出。

     

        第一件,甲申北京城破,李自成部纵容手下大肆拷掠京师官民,尤其以皇亲贵族及士大夫阶层,自不能免。李雯之父逢申遭大顺军酷刑,“身受五毒”(《南汇县志》)、胫骨碎裂而死(《甲申纪事》卷五)。这时的李雯,也已四五日不进食,靠乞讨终日,得一副薄棺盛敛父亲,“朝夕捧一壶浆,跪而奠父前”(《宋征舆行状》)。直到清军入城,已降清的复社同志曹溶见此惨状,出手搭救,李雯才得以保全性命。李雯因守父棺的举动,博得了一个“至孝”的名声。《(嘉庆)松江府志》里记载,松江横云山中有方公祠,是清时邑人祭祀明时郡守方岳贡的,而两位配享的神位,就是李雯父子:“殉难忠臣李若鹤(逢申)”与“孝子李雯”。到了晚清的道光年间,李雯的孝节还得到旌祀孝悌祠的殊荣,入祀松江城中的“忠义孝悌祠”。只是,这一点孝名,是用他留守京师并仕清的代价换来的。

     

        当然,李雯在国变后最显赫的行为,却不是上述为他赢得荣誉的孝行,而是为大清摄政王多尔衮捉刀,写了篇永载史册的《致史可法书》。而且,这篇雄文简直是中国“捉刀史”中,著作权最明晰的一例。

     

        平心而论,这篇传世的《致史可法书》是颇有其文采气势的,文章中成功将入关的满清,塑造成为明朝复仇的姿态,“夫闯贼但为明朝祟耳,未尝得罪于我国家也,徒以薄海同仇,特伸大义”,大清是在替天行道。而同时又把矛盾全推到那位“平西王”吴三桂,因为他远在山海关,而且能“独效包胥之哭”,竟然也让大清朝廷“感其忠义”。多尔衮自然是兼顾了明清两朝“累世之宿好”,放下了“近日之小嫌”,所以才出兵关内,“驱除狗鼠”。在多尔衮眼中,以大明举国之力,尚且被潢池小盗倾覆,现在仅靠史可法您老与江左一隅,来对抗大清,显然“胜负之数,无待蓍龟矣”。纵观全文理路,一气呵成,纹丝不漏,就算厕于国史中“四大檄文”之列,也未必逊色。

     

        不过正因为这次天才的笔力,让李雯在遗民圈里,彻底无法立足。入清遗民诗人,将前明时所作与李雯的唱和删去,并借咏陈、夏殉国诸君,讥讽李雯辈,则比比皆是(如方文的《嵞山集》中就有体现)。

     

    复古之才与经世思想

     

        李雯之诗,因为拟古汉唐诗风的关系,出塞戍边的话题,是他极其擅长的。而且,进入崇祯朝,东北、西北的边患民变,让出塞的主题也有了现实的意义。比如《拟汉横吹曲》里的“鸣鞭过渭水,饮马岀萧关”,或是《杂兴》里“杀人辽海曲,万里无踟蹰”,大有唐人边塞诗人的气格,也很符合大明文人抗击边患的决心。同时,闺怨主题也是李雯所擅长的。比如“莲是藕所为,藕深莲亦长。天故坚人意,使侬迟见郎”(《子夜歌》);又如 “君归无岁月,妾梦越河深”(《夜夜曲》),仕途不顺如李雯者,尤其擅长用这种宫怨、征妇的口吻,来表现自己怀才不遇的不安与忧伤。

     

        李雯的可贵,还不只是一个白面书生,只会作诗诉愁。他与整个云间知识圈,都清楚地认识到文人经世的重要性。除了组织学人一起编选先贤的“经世文编”外,陈子龙、李雯等众多云间士子,对帝国遇到的现实问题,发表过许多自己的见解,这在明清之际好尚空谈心性的风气中,显得颇为难得。其中,李雯的情况又尤其突出;皇皇五十余卷《蓼斋集》中一半多的篇幅是他关于选练、财税、吏治各方面的建议与观点,分布在叙、表、策、杂文等各种文体中。

     

        在李雯思索的改革诸条之中,他最感同身受的就是选举取士。这位终明都没得到功名的士子,在他关于选举诸策的文章中,本能地痛批大明科考的不合理,尤其在国事动荡之时,应变能力不足。比如在《广材》篇里他就说,大明三年招百余位进士,许多都是酒囊饭袋“庸驽不足道者”,但君主都授之以官,而那些“奇材异能之士,缓急之所赖者,惜此金马一歩地,不少为招而置之,可怪也”。真正有才能的人不能为朝廷所用,这让李雯尤其觉得不平,当然也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

     

        在极少数关注国事民生的学者眼里,李雯的经世学问中还是有不少闪光点的。比如顾炎武就关注到李雯改进盐税的提议很有见地。《日知录·行盐》条里说:

     

        松江李雯论盐之产于场,犹五谷之生于地。宜就场定额,一税之后,不问其所之,则国与民两利。又曰:天下皆私盐,则天下皆官盐也。此论凿凿可行。

     

        此说出自《蓼斋集》卷四十五“策五”的《盐策》,是篇万言的长文。其中对江南与边疆的盐税制度实行,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简介。顾炎武用杜诗“蜀麻吴盐自古通”及“风烟渺吴蜀,舟楫通盐麻”等,来形容李雯这种就地定额的改良盐税制度,不仅保证了盐税收入的稳定,也会促进商品经济的流通。李雯此说经顾炎武的发掘,在清代被李塨《平书订》、陈虬《治平通议》、王定安《两淮盐法志》、冯桂芬《校邠庐抗议》等一系列经世之作转引提及。清人对李雯除诗人外其他的印象,大约就是为财政学家了吧。

     

        不过李雯最为看重、也一直放在嘴边的,就是军事与选练。李雯作诗吟咏过抗倭的新安籍名将胡宗宪、汪道昆(《新安四怀诗》),对练兵也颇有兴趣(《于阅武场观调马者》),这对一位文弱书生来说,虽有些不可思议,但反应出那个时代的一大风气。终崇祯一朝,北方兵事不断,且明军战绩一直不佳,这使得书生们也按捺不住,纷纷投身兵法军事的研究。陈寅恪先生就在《柳如是别传》里多次调侃钱谦益自诩“知兵”。其实,“兵事”已成为那代知识分子最看重的才能。虽然这其中,多半还是出自诗人“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的幻想,李雯也不例外。

     

        有一件事,李雯是想到了;甚至,如果此事能如愿,则很有可能改变历史。在甲申年春,李自成兵临北京城下时,李雯等留京的士子,私下策划迎一位皇子至南京,学肃宗北狩、康王南渡的做法,保留大明朝一线生机。比如他国变后所作《和孝升怀密之韵》的诗中,李雯在“犹思慷慨露桃春,星下盟书定几人”句下注曰:

     

        甲申春,贼势将逼。与魏子一(学濂)、张幼文、吴介子(尔埙)、侯叔岱(方岩)及雯父子谋,奉一皇子而南。

     

        南都在甲申国变后,重新立国。因为没有皇子南来,所以在选择储君登基时,产生了极大的内讧。南明在短短数月间,于最富庶的长江两岸、南直隶诸州一溃千里,就是源于对新君主合法性的争执。假如有一位皇子南渡,事情也许会很不同。

     

        (《李雯集》,收入“浦东历代要籍选刊”,复旦大学出版社即将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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