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自己的观察是,新世纪以来,尤其最近几年,抗战儿童文学写作体现出了一种群体性的创作艺术实践与收获,并已经成为我们新时期儿童文学非常重要的艺术收获。
■如果说中国的儿童文学作品还有什么不足的话,我认为还是需要沉下心来,精细打磨。整个构架很好,情节发展也很好,但有时感觉到缺少细节。
革命历史题材儿童文学曾经一度沉寂。新世纪第二个十年,尤其以去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中国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为一节点,集中出现了一批原创革命题材儿童小说。什么原因让战争题材儿童文学集体复归?因为题材的特殊性,战争题材的儿童小说很容易形成比较顽固的写作模式和思维定势。那么,如何整体评价这一批新出现的战争题材儿童小说?新世纪的“小兵张嘎”“小英雄雨来”应该如何突破旧有写作窠臼?新世纪的革命历史题材应该如何书写?
读书报:进入新世纪以来,中国儿童文学的写作潮流就由冒险、校园两股潮流一直主导,而且余势未歇,而革命历史题材一度沉寂。甚至从新时期开始,比之建国初期、十七年等阶段,战争历史题材的儿童文学就寥寥可数。您认为其中的原因可能是什么?
王泉根:进入新世纪以后的整个儿童文学创作,首先应当肯定一个创作现象,即“多元共生”,多种题材内容、多种文体形式、多种创作方法并存,当然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幻想性的儿童文学和校园题材小说。
在儿童文学多元发展、多元互补的广阔背景之下,某一种特定题材内容看上去好像有点弱。但是,我的感觉是,实际上,革命历史题材、抗战题材的创作,即使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也呈现出一种富于特色的创作表现,其中尤以张品成为重要的创作力量。而且,新世纪以来,我们还是有一批儿童文学作家关注着革命历史题材的内容。
从百年现代儿童文学来看,现实主义精神是一脉相承地传承下来了。从叶圣陶的《稻草人》开始,中国儿童文学开辟了现实主义写作道路,就是直面现实,关心社会现象,引导少年儿童充分认识社会人生。从上世纪20年代开始,从文学研究那些作家群开始,到30年代张天翼的《大林与小林》,是现实主义儿童文学第二个以童话为主的创作高峰;一直到三四十年代,包括抗日战争,包括解放之后,对儿童文学而言,现实内容题材是非常重要的创作对象;五六十年代、十七年,革命题材内容占了儿童文学创作的很大份额。
改革开放以来,整个儿童文学呈现出多元共生的创作态势,又有其他新媒体的影响,所以现实主义题材并不像原来那样占到很大的份额。但进入新世纪以后,我感觉现实主义题材、革命历史题材,尤其是抗战题材儿童文学的创作热情被重新点燃,现实主义的美学旗帜依然非常坚挺的飘扬在我们儿童文学领域。
革命历史题材是当代儿童文学非常重要的题材内容,但随着时代的变化,随着社会经济文化的转型,革命历史题材内容看上去似乎渐渐远离年轻作家的创作视野。毕竟,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年轻的作家来说,那个年代也越来越遥远了,符合文学创作生活积累对作家创作影响的规律。
三十年代、四十年代抗战时期,作家本身就生活在战争环境里面,所以他们的创作目的、文学的价值指向是非常明确的,那就是,文学就要服务于战争,服务于血与火的民族危亡当中;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分子,要用文学的力量,为民族的抗战胜利做出自己的贡献,如《鸡毛信》《小英雄雨来》等。
五十年代,“十七年”的时候,革命历史题材儿童文学写作又遇到另一个高峰,通过儿童文学对少年儿童进行爱国主义、革命主义、英雄主义教育,最典型的就是《小兵张嘎》。作家与文本是一种“近距离”的关系,这批作家离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并不遥远,鲜活的生活记忆依然在他们的脑海里。
到今天,60后、70后、80后甚至90后,他们离战争很遥远了,如何看待战争,如何表现战争题材,成为一个问题。
我自己感觉到,今天的革命历史题材儿童文学,它的一个重要的创作表达,就是要从这场民族圣战当中汲取我们民族的精神力量。尽管中国在历史上多灾多难,但是五千年文明得以传承,是因为我们中华民族始终有一种一往无前、不可战胜的民族精神力量,一种强大的民族凝聚力、向心力。其中最典型的一部小说就是《我和爷爷是战友》,作者赖尔是高校的老师,是一个80后。这部小说是一部穿越小说,大致情节就是两个90后的高中生穿越到了抗日战争期间,成为新四军里的一员。一个为国捐躯了,一个继续革命,成为军队里面很重要的将领。
这个小说体现了什么?两个高中生生活在一个“嘲笑英雄,虚无历史”的后现代背景之下,他们感觉精神空虚,找不到精神坐标。在这场穿越中,在这场战争中,他们实现了自我人生价值。由此,我认为,今天的抗战题材小说仍然有它很强大的艺术创作的生命力。
读书报:西方作家也创作了相当数量的反映战争对无辜孩子摧残的作品,战争历史题材一直是西方儿童文学的重要题材,并出现了很多经典。那么,您如何看待和认知革命历史题材的儿童文学,这一题材的书写可以给原创儿童文学的创作和阅读带来什么?
王泉根:战争就是人类历史进行当中客观的历史存在,当然这是一种暴力的、血腥的,恐怖的,大家都不希望重现的一个存在。有客观历史的存在,从文学创作来说,在一定意义上就会成为文学创作一种重要的文学题材资源。在战争这个客观历史当中,少年儿童也曾经受到战争残酷的打击,那种痛苦,那种挣扎,和在战争中确立对国家、民族的认知,对文学创作而言,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精神内核。
谈到儿童文学,一方面,很多作家已经做了很多努力;但是由于儿童文学本身受众的问题,由于它的读者对象的阅读经验,理解、领悟能力等,会影响到战争题材儿童文学的历史表现广阔度,人性反思的深刻度。
但我看到一个非常好的现象,新世纪以来,尤其是最近几年,一批儿童文学作家创作的抗战题材作品出现,主要集中在长篇小说,而且已经有相当不错的艺术实践、艺术经验、艺术突破。
读书报:新世纪第二个十年,尤其以去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中国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为一节点,集中出现了一批战争题材儿童小说。诸如“烽火燎原原创少年小说”,曹文轩新作《火印》,毛芦芦的“战火中的童年”系列、薛涛的《满山打鬼子》、李东华的《少年的荣耀》、史雷的《将军胡同》等。您认为,什么原因让战争题材儿童小说在此一时间集体复归?因为题材的特殊性,战争题材的儿童小说很容易形成比较顽固的写作模式和思维定势。那么,您如何整体评价这一批新出现的战争题材儿童小说?从叙事核心、叙事模式、话语言说等方面来看,是否出现了一定变化?
王泉根:最近三五年以来,原创抗战题材儿童长篇小说大概不下二三十部了。据我的观察,这一波的作家集中在70后,为创作的核心;当然也有个别50后,个别80后。这批作家的抗战题材儿童小说与五十年代相比,甚至与战争年代相比,无论是题材内容、艺术表现手法,还是叙述、表达的方式,都有了非常大的突破。
其一,抗战本就是全民的战争,地不分南北,人不分东西,是各个阶层的全民抗战。这些小说的第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客观的、全方位的描写了全民抗战的战争面貌。像李东华的《少年的荣耀》以山东为背景,里面的抗战小英雄,既有地下党家庭背景的,也有从大宅院出来的、富有人家的子弟。而且难能可贵地写到了一个汉奸的女儿。所以,这部小说充分体现了战争环境当中各个阶层的少年儿童的生存状态。
烽火燎原系列当中,牧玲写的《少年战俘营》,同样也表现了当阶级矛盾遇到了民族矛盾,民族利益上升为更重要的利益,这么一种特殊背景之下,我们少年儿童的精神面貌。白军的小孩,红军的小孩,两个家庭之间有深仇大恨。但在抗战背景之下,国家危亡背景之下,他们携起手来走到一起。
第二个变化就是,涌入了更多的地域文化的内涵。就题材而言,传统抗战题材儿童小说更多是反映八路军、新四军根据地的生活;而现在的抗战题材小说的背景就非常丰富了,《将军胡同》以北平地域文化,就是胡同里的文化为背景;《少年的荣耀》,以山东地域文化为背景,而且表现非常之细腻,从民族性格到生活习性,一看就知道这部小说只能够出于北方,出于山东;肖显志写的《天火》,以辽北地域文化,以抗联为背景;张品成写的《水巷口》,以海南岛,海南的地域文化为背景。
儿童文学小说创作与地域文化特色的结合,给人的感受就是它是“接地气”的。因为地域文化所提供的历史背景,地域文化中的民族记忆、风俗习惯更细腻,也更真实,由此突破了抗战题材小说模式化的写作。
第三就是新的写作视角。这一批抗战题材儿童小说,其叙事的手法,写作的视角,审美的表达,艺术的内涵,比原来更进一步。比如像张品成的《水巷口》,写的是日本的文化侵略,这是此前的儿童文学题材从来没有涉及过的;汪玥含写的《大地歌声》,把地方戏曲、地方文化与宏大战争叙事拢合起来。再比如《走出野人山》,视角也非常突出。这部作品写的是滇缅远征军,写战争失败,多种失败叠加在一起所带来的战争的残酷;毛芦芦的《如菊如月》通过一个女孩子的命运,透露中日两个家庭的恩怨情仇,实际上也表现了中日两个民族“隔断,理还乱”的关系,以小见大,是一个非常有文学张力的故事框架。
特别要谈到是薛涛,薛涛是非常自觉的现实主义儿童小说的不断探索者。
所以我自己的观察是,新世纪以来,尤其最近几年,抗战儿童文学写作体现出了一种群体性的创作艺术实践与收获,并已经成为我们新时期儿童文学非常重要的艺术收获。
读书报:如何看待这一批抗战题材儿童小说给我们提供的新的写作经验?
王泉根:我认为可以从四个纬度来肯定他们的创作实践。
第一,这批小说作品充分彰显了民族自强、民族自信,通过文学作品的宏大叙事来表现我们作家的历史文化担当。
这批作家生活在远离战争的年代,但他们依然对这场战争有自己深刻的理解与担当。像曹文轩写《火印》,是多次到张北草原一带实地考察采风,查阅了众多资料,在达到了自信的程度后下的笔,最后以一匹战马切入。曹文轩的艺术创作成就更多的是在江南水乡,但是当他一旦把视野转到民族战争的时候,他实现了对自己创作的突破。
第二,充分表现了中国新一批儿童文学作家强大的文学艺术创作力量。所以通过这批小说,我对新世纪儿童文学的发展是信心满满,我们的70后甚至80后新生的作家已经起来了。尽管战争年代远离他们,但是他们的想象力,他们对战争的理解,他们对人性的表达,尤其是他们在艺术上的探索实践,充分表现了他们在文学艺术创作上的艺术表现能力。
第三,这一批小说确实塑造了一批多元、活化的抗战少年人物的艺术群像,而且有很好的艺术细节的表达。像《少年的荣耀》里面所表现的人物群像,《火印》里表现的一匹战马和一个孩子的形象,给人印象非常深刻。
第四,通过这批小说,间接弘扬了我们百年中国儿童文学的现实主义精神。在今天文化多元,价值多元,文学创作多元的背景之下,现实主义精神始终是我们百年中国儿童文学最重要的写作思潮之一。
读书报:这一批作品的出现,是否是对前些年中国儿童文学过“轻”这么一个现象的拨乱反正?
王泉根:恐怕我们有一个阶段,在多元的创作背景当中,会出现一种盲目、浮躁、找不到北、跟风、模仿的阶段。经过差不多十多年的摸索、实践、探索,中国儿童文学逐渐找到了创作的方向,即探索有民族文化,有民族艺术,有民族自信的一种儿童文学的审美表达。
为什么这段时间抗战题材儿童文学集中呈现,我想与中国儿童文学逐渐找到理路的背景有关系。
读书报:不管是战时的镜像式反映,还是新中国成立17年的“二元”结构,您认为,我们可以从战争题材儿童小说的传统历史叙述中吸取怎样的营养?另外,如何客观评论战争年代、十七年中战争题材儿童小说的价值与缺失?
王泉根:第一就是我们民族性与时代性的永恒。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新世纪所创作的革命历史题材小说,抗战题材的小说作品,所创作的现实题材的校园儿童小说、成长小说等等,应该充分展现这个时代的精神,这个时代的审美表达。时代性显然是文学最重要的艺术纬度之一。
同时,文学创作毕竟是脚踏着我们民族自己的土地。所以无论是校园题材、抗战题材,还是历史题材也好,我反复提倡的就是要讲好自己民族的故事,讲好我们中华民族少年儿童自己的故事,更希望看到体现出我们汉民族现代汉语的文字美、艺术美的文学作品。对儿童文学作家来说,在民族艺术语言审美表达这方面还要加强。
第二就是儿童性与艺术性的永恒。说到底,儿童文学最主要的受众就是少年儿童。如何把握少年儿童对革命历史题材,抗战题材,甚至包括现实校园题材等文学作品阅读的兴趣,理解感悟的能力,还要下很大工夫。因为今天的少年儿童,对文学的吸收与文化知识吸收的途径与渠道已经多元化了。在影视、网络、手机、互联网的时代当中,文学受到多种媒体的挤压。儿童文学表现的手法与讲故事的形式,如何能够为今天的少年儿童所喜闻乐见,是一个很大的课题。
如何能够更好满足少年儿童的阅读需要?我觉得就是要凸显艺术性、可读性。因为孩子喜欢看故事,小说创作本身很大程度上就是讲好故事,故事就是情节,情节就是人物性格发展的历史。
解决儿童文学作品儿童性的根本问题,是要通过提高我们作品的艺术性,用艺术的力量,语言的力量,情感的力量去打动少年儿童。只有艺术性成功成熟的作品,才能够更好的为儿童所能接受,为少年接受。
优秀文学作品对于人的个性,气质,尤其是他精神的丰富性养成来说,是其他的文化门类不可能取代的。正因为这个背景之下,儿童文学永远有广阔的艺术发展的前途,有广阔的艺术创作的领域。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就拿抗战题材的儿童小说来说,就历史文化背景的纬度来说,都有它自己的独特价值。因为它在当时已经发生了,发挥了它应有的艺术力量。
当然文学要与时俱进,新世纪的抗战题材儿童小说、历史题材儿童小说,显然应该呈现我们这一代人的审美和艺术追求,这一代人对中国历史的感悟、理解与把握。我们当然希望文学与时俱进,有更新的艺术呈现。我觉得有以下几个方面是我们可以做的。
其一,我们的抗战题材、革命战争题材的小说,甚至包括现实题材的小说,如何更好的“接地气”,用艺术的真实性去打动读者。那么“接地气”很好的途径就是文学与地域文化、民族文化的融合。比如曹文轩的《火印》,他对内蒙、河北交界这一块土地的地域文化的把握,下了很多工夫。阅读这种作品的时候,它的艺术真实性的含金度就会大大提升。
其二,对于作家而言,最重要的还是要有生活,要有自己人生的感悟,生活的经验。我感觉到中青年儿童文学作家的生活体验还需要加强。当然,我讲的是更广阔意义的生活,更多接触时代,接触社会。作家不断完善自己对生活、时代、社会的理解,也是他自身的生命感悟,自己的生活经验不断深化的过程,是他对艺术审美不断探索与实践的过程。
读书报:中国原创的儿童文学作品,主要的主题是校园、家庭生活、动物、奇幻、童话。儿童小说的主题大多不会超出校园、家庭,都是关注眼前的事物。题材范围比较狭窄,少有儿童文学作家有勇气去挑战他们所不熟悉的生活,比如,革命历史题材。如何客观看待这一现象?如何可以改变这一现象?
王泉根:比如说牧铃写作《少年战俘营》时,他是湖南平江人,他就在平江这个地域当中做了大量的社会调查。平江的社会经济情况、平江的民间历史,为他创作这个小说提供了非常丰富的生活细节。所以,他写这个小说,不是他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他对平江这个地域,平江的历史,甚至平江民间的野史进行了大量调研,作品是在感动他的基础上写出来的。
由此,对中国的中青年儿童文学作家而言,需要有深入生活的过程。当然这个生活是很多方面的,比如说阅读历史文献,比如实地调研这块土地、地域当中曾经发生过的历史的故事,甚至感悟某一个地域的生活场景,也是生活。
陆梅为了写留守儿童小说《当着落叶纷飞》,曾经到贵州的乡村小学去做支教;徐玲写的农村题材小说《流动的花朵》,这是现实生活给她的感动。
如果说中国的儿童文学作品还有什么不足的话,我认为还是需要沉下心来,精细打磨。整个构架很好,情节发展也很好,但有时感觉到缺少细节。细节是小说当中最难写的,细节就像机器里面的螺丝钉,虽然很小,但是一颗螺丝钉脱落了,一个齿轮不转了,整个机器就出问题了。
当然,细节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作家的功力,深入生活、捕捉生活、艺术表达的功力。有的作品看上去故事还很好看,但是老不解渴,就是因为缺乏更丰富的打动人的细节。
作家思想的深刻性来自于他对世界理解的深刻性,对世界理解的深刻性很重要的一方面来自广泛的阅读,可以对世界,对生活,对时代,对人世人性有更深刻的理解与把握。
最后一个,就是艺术性的问题。因为文学作品拼比到最后,就是靠它的艺术力量打动人、影响人、感动人。第一是语言,第二是艺术形象,第三就是他的想象力,故事的建构,最后汇聚成审美的力量,感染人的力量;此外,作家的思想高度就成为他艺术审美表达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