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我出版了长篇小说《太阳底下》,是一部以重庆大轰炸为背景的作品,写完这个小说后,我心里还硌得慌,需要完成另一部小说来释放自己,于是从“太阳底下”溜走,钻入一片阴影之中。《空白之页》就是那片深长的阴影。可以这么说,《太阳底下》是从宏观的角度书写人心的废墟,《空白之页》是从微观的角度探究废墟是如何形成的。
“声音消失,就意味着一个村庄的消失。天赋异禀的杨浪,纵然对声音有着极端的敏感和出色的模仿能力,如今也仅能用自己的绝技回味那些逝去的鲜活。乡村空壳化的现实,被杨浪鲜活得近乎繁复的感触和作家温润绵密的叙事,映衬出一种地老天荒的枯寂苍凉。”2015年12月26日,第十二届十月文学奖在宜宾李庄颁奖,中篇小说奖颁给了四川作家罗伟章。
罗伟章,曾因较多作品关注中国教育而被称为“中国教育小说第一人”。他的起步很早,早到大学时便能够以写作维持生计,但是毕业之后,他有十年没再动笔。
“不写简直受不了,于是又开始动笔。我在2005年之前发表的作品,多从痛感出发,某个地方让我痛,那痛就成为核心,辐射出小说。”罗伟章发现,尽管痛感是文学中的好东西,但好东西不止一种。此后,他在文体和语言上有一些自觉。如《不必惊讶》《大河之舞》《太阳底下》,包括去年发表的《世事如常》,便是“自觉”的产物。
同时,他的写作越来越慢,也觉得越写越难。一是库存的问题,二是“不满足”,对题材的不满足,对结构的不满足,对叙述方式的不满足,对语言表达的不满足,这些不满足以及由此设置的难度,恰恰都是自己给的。“每当一个难度横在面前,除了读书和更切近地拥抱生活,似乎也没有别的出路。”罗伟章说,最近大半年,他在老家的时候多,因为那里有历史。他希望把历史和现实贯通,呈现来路和去向。
读书报:最早关注您的作品,是《潜伏期》《奸细》《最后一课》等中篇小说。这些集中关注教育的小说,各有侧重,对教育改革进程中产生的系列问题都有深刻的反思。为何专注于这类题材的写作?是否与个人经历有关?
罗伟章:大学毕业后,我当过教师。那正是教育发生巨大变革的时期。我们一直被成功学鼓舞,到我教书时,追求“成功”已成为人们的某种本能,而成功的标准又极其单一,由此,教育的宽阔性被无限挤压和切割。与此同时,教育部门和从业者都忙忙碌碌地与社会接轨,想方设法地赚钱。学生也跟着躁动,某些校园简直就像个庞大的集市,鲜有学府气。作为熟悉这个领域的写作者,有义务呈现自己的感受、观察和思考。
读书报:能够说说长篇小说《磨尖掐尖》是厚积薄发之作吗?写“教育小说”,您有怎样独特的感悟?
罗伟章:我想写和要写的,是成长,是伦理,是人与人的关系,是公德与私心的冲突,是价值观的疑难和挣扎。这些东西自会“溢”出题材,让更多的人观照世相和打量自身。再就是我不回避——尽量不回避。在写作中,即便是小说这样的虚构艺术,“回避”也会成为自我过滤的方式,并因此使作品弱化力量、小化格局。我觉得,我们当下的许多写作,包括我自己的写作,格局太小了,好些作品无非是在人际关系的泥潭里打滚,最终闹得自己也面目不清;那种跃出泥潭的清爽、开放、寂静与孤傲,那种迎风而立和眺望云端的姿态,都难得一见。
从小说本身而论,《磨尖掐尖》并不是我喜欢的,我认为我的另几个长篇都比它好。
读书报:《声音史》研讨会上,评论家们对其多有赞誉。这部作品的选材并不十分新鲜,写农村的空巢现象,写到了乡村生活和历史变迁,但是您选择了以声音作为切入点,角度非常特别。能谈谈这部作品的创作缘起吗?
罗伟章:我本人对声音比较敏感,我觉得世上的许多情感,产生于声音,你杀鱼的时候,听不到鱼叫,你就以为鱼不痛,也不怕死,你的各种感觉就比较迟钝;杀猪杀狗就完全不同。我早就想以声音为媒介写一部小说。
读书报:《声音史》最近刚刚获得“十月文学奖”,您如何评价这部作品的价值和意义?这部作品的写作过程顺利吗?
罗伟章:如果我这部小说只是写了农村的空巢化,我认为它就是失败的。我当时的志向不止于此。我希望通过这部小说,让某些东西“慢”下来,并从中寻求通向宁静的道路。我想穿越物质的层面,向大自然的神性靠近一些。我认为这些才是重要的。仅仅印证,不是我的目的。写作基本顺利,只是写得慢,修改花了很长时间。现在是越写越慢。
读书报:《空白之页》2013年就发表了,为何三年后才推出单行本?
罗伟章:是的,这小说要2016年春节后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表过后,我还放在那里,改来改去,但认真说起来,又没作根本性的修改,许多时候是陷在一个词语的表达上。我经常感叹,觉得写作的过程其实也是妥协的过程,你分明知道这个词不好,想换一个,你想几天几夜,做梦都在为那个词纠结,可就是换不了。这是相当苦恼的事情。后来我慢慢想通了,只要你是足够认真的,你就得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妥协;即是说,有时候要体谅自己的无能。
读书报:主人公孙康平的“英雄梦”,令人感慨万端。但他是那个时代中的沧海一粟,他和惠君的爱情也是那个时代的独特产物。很想知道您的目光为什么会转向那一段历史?
罗伟章:2012年,我出版了长篇小说《太阳底下》,是一部以重庆大轰炸为背景的作品,写完这个小说后,我心里还硌得慌,需要完成另一部小说来释放自己,于是从“太阳底下”溜走,钻入一片阴影之中。《空白之页》就是那片深长的阴影。可以这么说,《太阳底下》是从宏观的角度书写人心的废墟,《空白之页》是从微观的角度探究废墟是如何形成的。
读书报:《空白之页》中,刘湘率川军出川作战、驱吴拒陈等确有其事,您在写作中是如何把握历史的真实和虚构的关系?我想叙述中肯定有您自己的思考和判断。
罗伟章:确有其事和事件背后的真实,是两个概念。有时候,“真实”本身就是一个虚构的概念。作为写作者,我认为被叙述才构成真实,虚构的目的,正是为了抵达真实。
读书报:孙康平的“英雄梦”有几次出现,但是很令人意外的一笔,是他在“红牙碧串,妙舞轻歌”的得月楼里,脑海中居然会古怪地浮动着战争的幻影。而最后他的死亡,是“以完胜的英雄梦,去嘲笑死神,也把自己短暂的一生推向高潮,回归、丰富和完成了自己的整体”。为什么会设置如此情境?
罗伟章:能做英雄梦的时代,要么波澜壮阔,要么辉映着理想主义光芒,这都是超越物质层面的,于人生的更高意义而言是好的。然而生活要摧毁的目标,往往正是那些不能随遇而安的人。梦和梦想的区别,是梦想可以一直存在,梦却终会醒来。醒来就意味着梦的破灭。认输是最便捷的道路,但认输不等于心甘情愿。“不甘”,是人生中特别具有悲情的部分。孙康平就是这样,他既没认识到性格决定命运,更没认识到命运还要选择性格,同时也没认识到,当他迈出第一步,就已经陷进了“裂缝”之中,而且拒绝他的追问。他在得月楼的思绪,以及临终前对死神的蔑视,是以虚拟的英雄气概,来凸显现实世界的荒芜。
读书报:“这完全是阴差阳错造成的‘裂缝’,孙康平是掉进了裂缝里。”这是小说中者光华的概括。写“裂缝”中的人物,您觉得把握起来有何难度?
罗伟章:难度正在“裂缝”本身。那条裂缝不是齐整的,也不是静止的,它扭曲,错动,逼仄的时候让你艰于呼吸,敞阔的时候让你失去方向。世间没有一条裂缝是“阴差阳错”的,因此你得明辨裂缝的成因,它的偶然和必然。此外,裂缝本身带有寓言的性质,你的所指和能指,究竟能开辟多大的空间?这些都是难度。
读书报:阴阳先生和已经去世多年却依然“参与”生活的“婆婆”,使小说笼罩着一种鬼魅之气。他们的存在是必须的吗?
罗伟章:只要你感觉到了鬼魅之气,就证明他们的存在即便不是必须,也是需要的。那是这个作品的气氛。再一方面,我想打开一面墙,包括阴阳之墙,为某种东西找到出口。小说中的人物活得太过憋屈,需要出口。此外我是比较有意识地向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资源伸手。
写作的过程中,我会尽量保持冷静。我认为,即便是抒情性很强的作品,写作者也要尽量保持冷静,要跟你描写的对象保持适当的距离;冷静不是冷,要有热度,但又不能过热,否则很可能让作品失去宽度,并因为公正的丧失而丢掉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