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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6年01月20日 星期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蔡蓉谈先生吕同六及《吕同六全集》的出版

    本报记者 郭倩 《 中华读书报 》( 2016年01月20日   09 版)
    吕同六、蔡蓉年轻时的合影
    《吕同六全集》(全十卷),世界知识出版社2015年7月版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舒婷的《致橡树》是蔡蓉最喜爱的一首诗,谈起她的先生吕同六时,她缓缓地吟诵这些句子,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吕同六先生是著名意大利文学翻译家和研究者,一生中,他先后向国人介绍了180多位意大利作家、诗人、剧作家、文论家,填补了许多重要空白。吕同六一生著作等身,却仅仅享年67岁。去年是吕同六去世十周年,世界知识出版社推出了十卷本、近700万字的《吕同六全集》,将其一生的重要作品悉数收入,包括自撰文论、散文,翻译的意大利诗歌、经典文论、戏剧、小说等译著。

        自吕同六2005年去世至今,《全集》的整理工作花费了十年,几乎由蔡蓉独力完成。“把吕先生的著述和译著留给了国家,留给了后人,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吕同六历年撰写的文章分散在国内外各种报纸、杂志和书中,因其突然离世,并没有收集在一起。在过去的这十年里,蔡蓉像过筛子一样把丈夫的常发表文章的、堆在家里纸页已经泛黄的书报都过了一遍,把吕同六的文字捡拾出来,汇集到了一起。

        蔡蓉退休自中国驻意大利外交官的岗位,也是一名出色的意大利文翻译,她和执教于罗马大学的女儿吕晶翻译了很多《全集》中的资料和文章。正如《致橡树》所写的那样,她在吕同六身旁,站成了一株坚强的木棉。

        特别令人吃惊的是,蔡蓉坚持自费出版《吕同六全集》,甚至为此欠下了一笔债务——按说,以吕同六先生在学界的声望,《全集》争取到某种资助应该不是难事。是什么支撑蔡蓉以衰病之身独力整理《全集》,又非要选择自费出版呢?或许,我们能从她的讲述中找到答案。

        一

        1960年,外交部根据中央指示,从全国各个外国语大学挑选一批学生作为外交部代培生,分送到北京各大学学习小国语言,毕业后留外交部工作,为今后我国与这些国家建交做人才准备。当时就读于上海外国语学院俄语系的蔡蓉被选中来京学习意大利语。

        那时的吕同六刚刚从苏联列宁格勒大学学成归国,就职于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西方组。吕同六担任蔡蓉的意大利语老师。直到现在,每当她提起丈夫时,还是习惯称他为“吕先生”。蔡蓉说,吕先生在生活中是一个很浪漫的人,“我第一次走进他的办公室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办公桌上插在花瓶中的一束洁白如雪、沾着水珠的鲜花。在1963年的北京,花店还寥寥无几呢”。

        两人成婚后,蔡蓉因在外交部工作,有时会连续几年被派往中国驻外大使馆,难以顾及家里,家务以及照顾女儿只能靠吕同六一个人。“在国内工作的时候,他的工作是可以在家里做的,我却不行。所以常常是他做好饭菜等我下班。有时候我回家感觉特别不好意思,挽起袖子准备下厨,吕先生马上拦住我,说,饭我做好了,你去书房看看桌上我的那篇文章有什么不足。我曾经跟吕先生说,这辈子娶了我,也没能好好地照顾你。他说,你以为娶一个保姆式的妻子,我就会满意吗?”吕先生希望蔡蓉视野开阔,多读书,在文学方面提高自己。

        在他的督促之下,蔡蓉或独自翻译、或与吕同六合译了多部意大利小说。吕同六去世时,卡尔洛·斯戈隆《春蚕吐丝——鄂多立克东游录》只翻译了三十八页,蔡蓉将后续三百多页译完,并于2007年出版。

        上世纪80年代,蔡蓉被派驻到意大利从事外交工作,从此与吕同六遥处两地。驻意外交官每五年才有一次假期,不能回国的日子里,蔡蓉和同事最期盼的就是每月来一次的信使。“那时候没有国际长途电话,都是靠信件往来。家人先投寄信件到外交部,信使会把信和工作文件一起带来。吕先生每次出版了新书或者译著,都会寄一本给我,想家的时候拿出来读,就是一剂治思乡病的良药。”驻外工作轮班持续到2002年初,使馆终于批准蔡蓉退休回国的请求,与丈夫有了最后几年团聚的幸福时光。

        那时候,因为太久不能回国,再见面时女儿都变得陌生了。“我一回家,女儿跟我也不亲近,只是跟爸爸亲近,见到我就坐在旁边也没有话说,让人特别难过。”

        蔡蓉说,是这十年里整理丈夫的文字,才知道他的工作有多么不容易。“他是单位的副所长,多少有一些杂务,自己做研究,又要搞翻译,同时还要致力于国内意大利文学、文化的推广。吕先生是一个不肯花时间休息的人,他总是长时间连续工作,换一下工作内容就当作是调剂了。”白天琐事很多,吕同六很多工作是熬夜完成的。“他说从晚上九点开始,是他最好的时间。到夜里两三点时饿了,去厨房煮一大碗面,倒上一点酱油和香油稀里哗啦吃下去。后来我常常想,如果我能在国内,能在他身边督促他早一点休息,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或许他就不会得这么严重的病,早早离开了。”

        但是蔡蓉并不后悔。“事情都是两面的。如果我真的是一个小女人,只是好好地伺候他生活,那么他走了以后,我一定没有能力完成这套书。我在外交部,做了一辈子调研,学了一辈子意大利语。意大利发生了重要的政治事件,我要第一时间写调研报告汇报到国内。这份工作很锻炼人,也让我有这个心力坚持做完一件重要的事——《吕同六全集》。”

        二

        蔡蓉把舒婷的《致橡树》写在日记本的扉页上。英国诗人兰德的《生与死》(杨绛译)也是她的最爱:

        我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

        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该走了

        “吕先生离开前,对我说:‘你关在外交部这个红色保险箱里,写了一辈子调研文章,与社会接触不多,我走了,真的不放心你。’我回答他六个字,人正不怕邪歪。其实哪个单位都会有一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是兰德的这首诗陪着我。吕先生的生活态度也是这样的,别人说他是绅士,因为他真的从来都不争什么。”蔡蓉的话在吕同六友人的文章中得到了印证。

        柳鸣九先生在回忆吕同六的文章《一位英年早逝的绅士学者》中写到:“以他的素质、能力、见识与水平,他本可以在仕途上成功地走下去,有望成为整个‘翰林院’中人文学科少见的一位出色的领导者,然而,他却中途被撸倒在地,无果而终。原因不外是,仕途是国内吸引人的一条金光大道,想要在这道上行走的人士当然不在少数,即使在清水衙门里亦不例外。吕同六的特点在于,他只知道钻研学术与事业,只知道干事,把事干好、干漂亮,而不去钻研门庭学、路线学、关系学,如果他遇上的对手并不专务于学术文化,倒是大务特务这几门官场学,把官途上种种游戏规则玩到位、玩到家,甚至还加上一些不入流的拳脚与暗器,他自然就会被撸倒在地了。”

        蔡蓉说:“吕先生什么都没对我说,这些事情的原委我也不清楚。他某一天回来只告诉我,他从所领导办公室搬出来了。我说那很好啊,你不做领导,就可以专心致志做学问了。”蔡蓉说:“吕先生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多:我没时间生气,我有好多事情要做。”很多朋友为吕同六不平,反倒是他自己从不提起,好像没这回事似的。

        吕同六去世时,他的收入是每个月两千块多一点,其中包括一百块的政府特殊津贴。他翻译文章、书籍赚得了稿费,就在书出版后买成样书送给同事和朋友,也剩不下什么了。吕同六自我“总结”道:“我这个工作,就是社会奉献。”但他们夫妻二人都觉得,有很多书陪伴,生活已经很满足了。多年前曾经有记者问吕同六:“改革开放之后,很多文人都下海,吕先生懂俄文、意大利文、拉丁文,国内很多三资企业都需要这样的人才,您怎么不考虑下海呢?”吕同六答到:“我动过凡心,但割舍不下事业。”很多过去的同行做一天口译赚的钱,可能就相当于吕同六几年翻译的收入,但最终他还是坐着冷板凳坚持自己的事业。

        吕同六著作等身,其中公认成就最高的当属诗歌翻译。

        在《全集》第五卷《意大利诗歌、经典文论》中,收入了意大利四十多位诗人的三百多首诗作,涉及微暗派、隐秘派、现实主义诗歌、方言诗歌、女性诗歌、新先锋派诗歌等六个不同流派。20世纪,意大利共有六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其中三位是诗人,吕同六皆有译介。1975年隐秘派诗歌代表人物蒙塔莱获得诺贝尔奖的消息传到北京时,吕同六正生病卧床,闻讯找出蒙塔莱抒情诗,译出《幸福》《英国圆号》《夏日正午的漫步》《汲水的辘轳》四首。文革结束后,这四首诗刊发于《外国文艺》,让国人第一次认识了蒙塔莱。

        吕同六认为,翻译工作并不是有一本字典就能做的,最困难的在于译者在自己心中重建原诗的意象与意境,并用相应的语言把它们传达给读者。“好的译者,必须对两个国家的文化都很了解,才能把文字背后的韵味准确传达出来。”蔡蓉回忆道,翻译诗歌的时候,吕先生总是在家里走来走去,一旦想出一句,就高兴得不得了,马上坐下来写出来。邓南遮的《夏日谣曲》就是这样译出来的:

        微风拍着羽翅,

        在柔嫩的沙子上

        飒飒地写下迷离的文字。

        微风向洁白的河堤  

        吐出低低切切的絮语,

        盈盈秋波传递。

        太阳落进了西山,

        无限的音籁,阴影与光彩

        自由嬉戏在你的温存的两腮。

        海滩的宽阔、干枯的脸庞,

        好像漾出了你的惝恍

        奇妙的浅笑,万千模样。

        吟咏春日、秋日、冬日的诗歌很多,《夏日谣曲》却选题独特,选取夏日中的微风和夕阳两组镜头,注入丰富情感,使人读来仿佛欣赏一幅精美的油画。吕同六就是在对诗人邓南遮有了理性和感性的认知之后,才译出了这首诗的韵味。

        《夏日谣曲》译完后,吕同六根据自己的体会,撰写了论文《“诗翁君王”邓南遮的抒情诗〈夏日谣曲〉》。这也是吕同六的一个习惯,每一次翻译都注重研究。吕同六提倡研究与翻译是“一个硬币的两个方面”,研究是翻译的先导,要对作家和其身处的环境有深入的了解,翻译才能神似而不仅仅形似。“吕先生一直强调,翻译作品没有前言,没有介绍是很欠缺的。”蔡蓉说。

        三

        蔡蓉的性格与吕同六一样,低调不事张扬。“在做驻外工作时,我是我们那一批同事中唯一的女性调研工作主力。我喜欢做文字工作,能让我沉下心来。”《吕同六全集》出版后,出版方希望召开新书发布会,她却拒绝了:“我从做这套书开始,就从没有想过要举行什么发布会。我把吕先生的东西整理出来,留给国家,我就放心了。开发布会太劳民伤财。”

        对吕先生留下的东西,她慎之又慎。

        最初有科研单位希望蔡蓉把吕同六的作品授权给他们,可以立项申请国家经费支持,还可以支付她一笔“酬劳”。蔡蓉不以为然:“我要这钱做什么?我又不是要把吕先生的东西卖掉,那样我对不起他。一旦交给别人,这些著作最后出来的质量、呈现方式都是我不能控制的,万一别人不好好做怎么办?”为了避免劳累,蔡蓉曾想成立一个编委会,但出版社不同意,认为人多则想法多,意见难统一,反而更复杂难办。“即便成立了编委会,还是需要有一个人来做总的把关,这个人一定是我,还不如我自己都做了,可省去诸多麻烦。”出版社相信只有蔡蓉最懂得吕先生的想法,再由懂意大利文的女儿助一臂之力,于是蔡蓉一个人十年如一日,日日工作到深夜。

        但蔡蓉坚持自费出版,却欠下很大一笔债务。“我早年在国外工作,还是有一些积蓄的。但是回国后,为了给吕先生减轻痛苦,我选择给他治疗用的很多都是自费进口药,不能报销,所以花费巨大。”为了筹集《吕同六全集》出版的费用,出版社社长和编辑曾专程去意大利驻华大使馆争取资助。吕同六一生为两国文化交流作出巨大贡献,荣获意大利总统颁发的骑士勋章、爵士勋章和科学与文化金质奖章三大殊荣……

        “大使说不用你们介绍,我们对吕同六太熟悉了。我已经报告到国内去争取资助了,得到的回复是经济困难。说到这里,大使两手一摊,用中文说,‘没!钱!’呵呵。所以我还是得自己想办法。”说起这事蔡蓉就笑了。她后来借钱出版了《吕同六全集》。

        收到新书后,蔡蓉分送吕同六的好友,以及大学和研究院所,希望吕同六的工作能够遗惠后人。

        吕同六十分喜欢但丁的《神曲》,早年曾用诗体翻译《地狱》《炼狱》部分章节。蔡蓉说:“翻译《神曲》是非常艰难的,原文就像天书一样艰涩难读。田德望先生退休后,花费十八年时光用散文体译出一版。吕先生平生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够用诗体全文译出《神曲》。他说,等他退休了,没有这么多杂务,就静下心来翻译《神曲》。可是后来……”吕先生没能完成这个愿望。

        蔡蓉说:“年轻的时候,我的工作总是熬夜,现在也熬夜。我跟吕先生都是夜猫子。”记者问:“现在《吕同六全集》已经出版了,您也可以松一口气了吧?”蔡蓉答道:“松不得。”她起身去书房捧出几本正在审阅的新书,内页贴了一些彩色的便签。“做得再仔细还是有疏漏,这也是难免的。我还是在看这套书,这些贴条的都是问题之处,我标出来。如果再版,就可以改过来了。”据蔡蓉介绍,《中国大百科全书》的“戏剧”词条是由吕同六撰写的,而《全集》失收。“现在发现也来不及了,只好等再版的时候补上了。”

        现在,蔡蓉还在坚持学习。“我在读诗,中国诗人的、外国诗人的,我都读。也学着翻译诗歌。我想把吕先生想做而没能做的事做下去。也许做得成,也许做不成。有什么关系呢!总不能饱食终日,闲着不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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